“不,你留下来不要紧的……如果你肯告诉我名字的话。”
现在才醒觉要他自我介绍会不会太迟?她主动朝他伸手交握。“钟盼儿。”
他的大掌,比她的冰冷许多。
“乔晓翔。”他回握,那红唇接着无声轻念他的名字,然后笑着调侃:“趁你未打喷嚏之前快去淋热水浴吧,我真无法忍受你半身湿透地在厅里跟我客套。”
钟盼儿指示浴室位置,直到他们各自洗过澡再交谈时,半夜的钟声已响过。
一身干爽的衣衫,她说是取过同房前男友留下的给他……钟盼儿穿着舒适的居家服,温热一罐玉米浓汤,分成两杯,他帮忙拿到起居室的桌上,和她相对而坐。
“对了,你的主修科目是什么?”她随意搅动热汤,吹凉。“我记得你的书……是历史还是地区研究?”
“德国语书及文学,第四年。”乔晓翔很快便回答,一板一眼地喝着汤……他不排斥和她仅有一桌距离的亲近,只是不知道要怎样隐藏自己的不习惯。
他看见她挑挑眉。“在修硕士吗?”他点头。
“我是工商管理,不过只有二年级。”也报上自己的学系,公平得很。
在进食期间她总不自觉地望向他,直觉知道他不是坏人,但她仍无法忽视他那眉头间飘忽的忧郁,他像被一层一层黑纱帐包围着,无法让人将他整个看清。
难道文科学生都是这种气质吗?她不晓得要如何形容,他身上散发着一股似有若无的……绝望感觉。
乔晓翔想不到话题接上,只好快快吃东西。他们的对话断断续续,主要环绕学科、教授之类的安全范围,直到他的热汤已近见底,他才忆起她和朋友的对话,忙问,“刚刚……你朋友说你病了是真的吗?”
第4章(2)
原来他不是没有听到。
钟盼儿歪头浅笑,把他紧张的神情全纳入眼内。“我才没有不舒服。”
“嗯?”
喝完了汤,她拿着杯羹起身,他跟随,钟盼儿放手让他主动接过在洗涤槽内的两人餐具,终于解答他的疑虑:“你忘记今天是校庆舞会吗?我说过我不想去啊,所以装的。”
“这样吗?”乔晓翔放松口气,熟稔地清洗锅子和杯羹,冬天冰冷的冷水好像没有对他产生太大影响。
“倒是你,才像是生病了。”
她凝望他,更加确定自己从屋外一路以来的想法。乔晓翔因她的话而低头,直视着他的漂亮容颜令他倏地一慌,连手上的动作都停下来。
“你脸色好差。”她抬起手背抚上他额头皮肤探温,即使淋过热水浴,他还是比她冷,只是未到生病的地步。
他眼底收藏了太多的阴霾沧桑,仅是靠近便能感受到那种负面的磁场。
“是不是不舒服还是有烦心的事?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你淋过雨精神不好,我可能会以为你现在正准备要自杀。”钟盼儿做了一个“别怪我这样说”的表情,放松仰首时,她发梢洗发乳的清香微微飘过他鼻腔。
乔晓翔微讶地望着她,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如此轻易地看透他,连长久同住的房东、同学也没有。
一股莫名的滚烫几乎烙上他不曾哭过的眼,他软弱地闭眼隐去,很快再张开眼,沉默盯着槽里冲洗着的餐具不动…一直到她再说出关心的话之前,他的薄唇抿了又抿,突然提出一道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绝对的失败者吗?”
他的语气好轻,轻到几乎感受不到它的重量;同样地他也是迟疑的,并不是对内心的答案有所怀疑,而是害怕自己的问句唐突到完全不相干的她。
“我相信有。”
她很快回答,而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背靠着流理台的人儿。
她不该是个悲观的人,像她这样手握着人生康庄大道入场券的精英分子,曾尝过半点命运的历练吗?
“这世界是这般的广阔,既然有绝对成功的人,怎么能断言没有绝对的失败者呢?有人含着金汤匙出生,享尽一切打点,却也有人穷其一生都得不到最基本的尊重……努力便能改变命运之类的话我真的说不出口,人生有太多事情是由客观的环境因素控制,自己所能决定的总是只占极少部分,从来就不公平。”
她拉拉白色棉质外套的袖子,再按倚着流理台陷入沉思,手臂似有若无地紧贴着他。此刻水龙头的水流、房外嬉闹人声的种种嘈吵渐渐被他摒除耳外,空气中仿佛只容得下她暖柔的嗓音,不轻不重地穿透重重障雾,揉入他的心房。
钟盼儿稍稍停顿,续道:“但即使最初就知道这将是一个悲剧,最少我会坚持把这个牺牲品的角色扮演到最后,才回首去评价整个人生是不是一场失败。因为一旦放弃,我将不会再有可能拥有那种资格。”
她说完,清澈分明的黑眸回望身侧的他,定视的温柔目光浏览过,抚慰了他不为人知的伤痛。乔晓翔思绪纷乱地挣扎着,敛下眼咀嚼她给他的那些深远话意,这才含糊地应道:“我会再想想你的话。”
钟盼儿抽回认真讨论的心思,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值得反刍的营养。他的神情没有改变多少,但眉际的纠结看来松开些许。她看看钟。“你还是洗完碗赶快去睡沙发那边吧,凌晨一点多了。”
“嗯,好的。”他顺从她的话继续手上的工作,她踮高脚尖,鼓励地双手拍拍他的肩,然后去拿棉被打理他今夜的床位。
如果她更小心自己作为女生的安全,最恰当的做法是叫这个陌生人去睡外头的长沙发,但他眼下的疲累、落魄的身影竟让她舍不得……廊外那班夜猫子铁定会吵到他,还是让他好好休息吧。
拉开衣柜,钟盼儿拿出一条新洗的被褥,还有睡枕……她首次觉得套房内的沙发小了点,他会不会曲着身体睡得不安稳?
她笑自己替他想得太多了,毕竟很明显他需要的只是一杯热浓汤,以及仅仅一晚的床位。下意识摇头甩掉多余的思绪,把一切打理好后,她打着呵欠跟他道晚安,然后回到自己的房中,关门。
现在给他的这些,或许可当成他答对那道经济题目后姗姗来迟的奖品吧。
她只依稀记得,他们第一次在酒吧遇见的情景。
集团交接至她手上的那段时间,是她到目前为止经历过最感筋疲力竭的一段日子。
每一个重要职位都等着她委任,每一项决策都急切地等着她去批示,没有一个人能分担她的沉重责任,事情做对了,下一项工作立即补上要她去处理;做错的话,手下的老臣子冷笑嘻骂,质问她的能力有之,却忘了其实她父亲根本没料到她会有代他上场的一天。
没有任何先行者可以跟随,她只能学一步走一步。
她资历太浅,足足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来维持集团不致清盘的局况、重上轨道,但是令集团地位有所提升还有一段距离,商业总需要耐性去等候时机。
就算昊天向来声誉卓著,可是要重获同行的信任对一个新手而言仍存在着颇大的困难;她的合作方案得不到当时行内巨擘的支持,双方约在高级夜店晚饭,对方主席始终抱着周旋到底的看戏心态,迟迟不肯签订合约。
他应该已猜到这联盟的企画对她的整个事业很有帮助,一路行来跌跌撞撞,上任三年,她不甘心于原有的金融业绩,需要获得更大的资金汇集才能推行更多发展。资料往来的准备充分,也约过几次当面磋商,但他一到洽谈最末端就斟酌保留。
六位数的宴会只遗下满桌杯盘狼藉,客套过后,对方的司机接送他们回去,她仍然坐着抚额沉思,收回服务生交还的信用卡,她遣去秘书和助理,只想好好静一静。
拿起包包,钟盼儿站起身离开包厢,漫不经心地走到夜店附设的酒吧部,呈马蹄形状吧台中几名酒保穿梭在酒柜前,而台下射灯散发着柔和的金色光芒。
她坐在一角,撑着头佣懒地环视场内的顾客,谈话笑语流转,移目无焦点地改盯着厚玻璃桌面下浅浅的日式鱼池,思绪依旧纷乱。
有几名男人过来搭讪被她婉拒,也许这是他们误会形单影只的女性在等别人替她买酒的关系。钟盼儿拿过酒牌,随便挑了款酒扬手唤来酒保,打算喝完便回家,宴会中只惦记着讲角,根本没什么东西下过肚。
“一杯曼哈顿调酒。”
眼前迎上的酒保看起来有点笨拙,俊冷成熟的面孔有些些不自在,她说话的声线明显足够让他听见,但他还是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硬着头皮回覆熟练地在她面前准备调酒的工具。
而他,从来没想过会在这里再次遇见她。
她如天使的身影在他黑暗的梦里出现过太多次,以致当她活生生出现在他面前时,使他分不清现实与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