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晓清听着,脸色微白,怔怔轻喃:「……我不知情况已这么糟,我以为他们……他们……」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他们要能醒悟,当初就不会逼你出嫁。」他替她将话道出,口气略硬,目底飞快闪过一丝野蛮。
她心口一震,下意识又轻揪前襟。
「秋大爷说你……布了局?」
「我仅是以其人之道,还之其身。安排几场酒宴,找个深谙丝绸盘的暗桩接近夏震儒,他妄想霸丝绸盘,只是苦无机会,如今有人领入门,要钓他不难。再有,你未进朱家大门,当时夏家所收的巨额聘命得全数吐回外,姓朱的原应允要与夏家合作的生意也就告吹,夏震儒急着想东山再起,他越急,就越好拿下。」
他简短说明,并不是那么想让她知晓每个细节,毕竟是以恶制恶,有些手法并不如何干净。
然,晓清自是明白的。
她没再深入,只问:「所以那位深谙丝绸盘的人,是秋大爷身边的人?」
宫静川颔首,深深看她。
「前些时候,夏震儒听了那人的话,大胆假冒了江南秋家的字号,恣伪乱真,如今证据已在手,此事可大可小,毕竟秋家与制衣局有些牵扯,若往上报,彻查下来,足可将整个夏家商连根拔起。」
黝润眸子圆圆张着,夏晓清一时无语,只傻愣望着那张严峻面庞。
「我尚未决定怎么做。若是你……你会怎么做?」他忽而问。
若是她……若是她……沉吟片刻,最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只希望宫爷无论作何决定,都别牵连无辜,这样……就好。」
「即便庆阳从此无夏家商,如此亦好?」剑眉微沉。
夏晓清未立即答话,估晕着差不多时候了,她朝榻边走去,取走他膝上已变凉的厚巾子,然后如同她这半年来时常为他做的,她从一旁长匣中挑出些许膏药,搓热后,坐在榻边为他推拿。
她低眉敛睫,再言语时,幽微声音带着一丝轻哑。
「那时迁走我娘、我爹的坟,宫爷又让人将那两座坟的外表,还原成原来模样,自那时起,我已算是出了夏家,之后又来到北方……庆阳有无夏家商,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了。」
宫静川心中波澜微起。
看着她灵巧的手,又静瞅她轻垂的脸蛋,他看了好半晌,实不知那句话为何会通到嘴边,接着自然而然溜出薄唇——
「你迟早要嫁人,嫁了人,冠上夫姓,夏家的事确实与你不相干了。」
按揉他左膝穴位的小手突然顿了顿。
她脸压得更低,才想继续手边的事,宫静川忽觉有什么滴落在膝腿上。
湿热湿热的……是……泪水?!
她、她怎又哭了?!
宫大爷惊得一颗心突突跳!
他最怕她这种哭法,完全让他……实在是……虽不知罪犯何条,却很想干脆在她面前九死以谢罪!
「晓清……」他收回腿,挺起上半身朝她倾近,才探手欲扳起她的脸,面前姑娘已然退开,起身盈立。
她站着,他坐着。
她终于扬睫,匀颊挂着两行清泪。
他定定看她,无数意绪在心中纠缠。
猛地一波狂潮打来,从她湿润的、幽深的、情丝盘绕的眸中打来,打得他浑身隐隐疼痛,尤其左胸之内,而那样的痛正慢慢加剧,往魂的深处钻……他到底怎么了?
「宫爷,我知道我当时那样……那样做……我、我……」泪一直涌出,她十指绞紧,拚命压下想哭的感觉,努力想把话说清楚。「……我把双心玉硬塞给你,是我做事欠思虑,但我觉宫爷很好,确实是很好、很好的……至于那个求亲之举,我……我都说了,是玩笑话……」
—阵热泪威肋着要奔流出来,若是压不下这一波,后边绝对是溃决而出,她突然微微发颤,双眸眨也不敢眨,只知深深、沉沉地呼吸吐呐。
不哭。她没有哭。她没有。没哭。
男人此时起身朝她而来,她宛如带到惊吓的小免,蓦然后退两步,两手还护卫般环抱自己,冲口便道:「别过来!你……你别过来……」
宫静川瞬间脸色一变,眼神亦变得晦暗难明。
他应她所求伫足,沉声道:「你不是将玉硬寒给,我你——」
「我做的那些事,让宫爷感到困扰了。」
她气息缓了缓,原是撇开脸容,此时再次面对他,眼眶红通通,却微微一笑。
「我想说的是,我既已随宫爷回北方,进『松辽宫家』做事,就没再想过婚配之事,只盼这一生在松辽安度,宫爷无须为晓清的婚事多费思量……倘是……倘是宫爷以为我有什么觊觎之意……请宫爷放一百二十个心,人贵自知,我是什么身分,我心里清楚,这份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我……我只想为奴为婢报答你,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想的,真的……我什么都没想,是真的……」
说「是真的」三字时,她眸光一垂,觉得这三字仿佛是在说服自己,明明倾心倾意,却要说服自己什么都没想,顿时间,心里狂闹。
「夜深了,宫爷也该就寝。」
丢下话,她没敢再看他一眼。
像把内心苦涩尽数吐出,余下的已不干她的事一般,她转身就走。
水青裙摆拂过门坎,薄薄纤影走在朦胧灯笼火下的回廊,很快地走出主子院落。
至于那个遭「遗弃」的主子,虽不是绝顶的辩才无碍,但寻常时候明明是说话有条不紊兼之思绪清晰、见事锐利的主儿,偏偏在某个姑娘面前,他常要被搅得头昏脑胀兼之头重脚轻。
约莫过了半炷香时间,宫静川才陡然想出教他傻怔在原地的症结所在。
我只想为奴为婢报答你……
……为奴为婢?
为、奴、为、婢?!
难不成她当初答应得那样干脆、神情那样温驯,丝毫不抗拒就跟他回北方,然后乖乖接下盐场帐管之职,且天天这样努力、尽力、奋力地做事,这一切的一切的一切,都只因为他于她有恩,为了报恩,所以她委屈自己?
这个混——不!不能骂她!不是她的错,她、她她很好,错的都是他,没事干么跟她提嫁人之事!
宫家的奴脾不够多吗?还需要她来凑一脚吗?她、她……
你说自己性情偏沉、无趣,我恰是喜爱这般性情的人……
我很喜欢这样的人,很喜欢……
喜欢这样的你……
蓦地,他那「后知后学」的脸红之症再次发作,且一发不可收拾,比之前几次都要严重,红潮不仅染布他面庞,更涌往四肢百骸,教他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红了个遍,心跳飞快。
她说的话,他记得那样清楚,每每一想,胸中就发热。
他从不觉自己当初退回那半片双心玉佩有何不对。
然而此时此际,心头沉窒,喉中紧涩,他竟有院惜与慌乱之感,就觉得,自己是否真做错了什么……
盐场的春酬在昨儿个已尽数拨出,手边的事终于缓了些,夏晓清在宫家拨给她住下的院子里简单用过早饭,接过果儿递来的清茶,忽而有些怔忡。
「小姐,怎么了?」果儿瞄了眼那杯茶,看不出个所以然。
夏晓清回过神,抬头笑了笑。
「果儿,都跟你说多少次,别再喊我『小姐』,都大半年了还改不掉。这儿的小姐只有明玉和澄心,我和你一样,都是受雇子宫家的人。再有……你也别只顾着服侍我,往后倒茶、端水这些事,我自个儿来就好。」
「小姐,我不服侍您,还能服侍谁去?如意、如福、如春、如喜都在明玉大小姐和澄心小小姐院子里,用不上我啊!而且当初宫大爷带咱们回北方,本就要我一直这样服侍小姐的。再说了,小姐这个院子才我一个服侍丫鬟,顶多出门时还配个大智当马夫,您瞧瞧府里畲大管事,他那头就有四个跟班,大爷拨给他专用的马车可比小姐用的那一辆宽敞多了呢!」
夏晓清没想到会被一个小丫头堵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当初被带进宫家,只觉有个小地方栖身便可,府里大管事依着主子指示,额外安排了两位婢子照顾她的起居,皆被她婉拒了。
她自觉寄人篱下,受人所用,许多事简简单单即可,但现下上想,又觉打一开始时就不曾简单过——
她有自己的院落,较以往在夏家时大上许多,且极是雅致,摆设用物皆讲究。
她有自个儿的使唤丫头,还有专属的马车与车夫。
还有还有……她竟是一日三顿饭皆与主人家同桌!
她根本过得像个富家千命!
越想这些事,脑子里越乱,然后想起那晚对宫静川说的那些话……欸,什么为奴为婢报答他……到底是她在报答,抑或受他照顾?
她的思绪让一阵「啪啪啪啪——」骤响的跑步声阻扰。
雅厅里的主仆二人同时循声看去时,那两道明媚可喜的「大小旋风」已冲进前头小园,跑过青石板道,跃上石阶上檐廊,最后冲进雅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