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父陷入沉默。
“爹,凌家商行的客人大量流失,就因为我们卖的东西太贵了,如今想要止血,只能把售价压下来,以便留住并吸引更多客户上门。”凌端道。
“压低了售价,收支岂不失衡?等于卖越多,亏越多?”
“所以压低售价的同时,我们要查出凌家商队屡遭‘意外’的原因。”凌端特地加重“意外”二字。
他才不信世上有恁多意外,凌家商队一天到晚被劫只有一个可能——阴谋。有人图谋凌家商行,才制造许多劫掠,想害凌家倒闭。
爹爹是老实人,李巧娘是应声虫,他们看不出这其中奥妙,但他不同,他避入寒山书院三年,学最多的不是四书五经、诗词歌赋,而是交际与诡诈。
毕竟,丁字号馆里那么多天才、怪人,想在里头活得好,没一点本事,还不被整得少了一身皮?
因此说,他如今的心机已被训练得深沉若海,即便凌父这种商场老油条,也非其对手。
“意外便是意外,能有什么原因?”凌父不解。
“意外有两种。一是人为,二是天意。我就想知道,凌家商队遭遇的这一连串劫掠,其源头究竟是在人或在天?”
凌父浑身一震。他从没想过商队遇到的连番抢劫是有人故意为之——不,应该这么说,自从商队第三次被劫开始,他便重新规划了进货路线,而这些事只有自己人知道,他信任自己手下每一个管事、雇工,他们绝不会将进货路线泄漏出去,但凌家商队依然被抢,对此,凌父只能将其归于运气不好,才会迭遇劫匪。
可凌端所言,分明指出凌家出了内鬼,方导致今日这步田地。
但……可能吗?这些管事、负责人都跟了他大半辈子了,他自认待人以诚,从无苛刻,他们岂会无故叛变?
他不相信商队的遇劫是人为的,一定是意外、肯定是,否则……他如何再信人?如何再自信?
看父亲大受打击的模样,凌端就知道父亲古板、固执的脾气又要发作了,干脆先下手为强。
“爹,你放心,这件事就交给我吧!我保证查个水落石出,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任何一个企图不轨之人。”
“但是……”凌父还想为自己那票老伙计说几句话,都是十几年的熟人了,若他们还不可靠,谁可靠呢?
可凌端径自将调查一事拍板定案,并转移话题。
“另外,爹说卖农庄和田地以还欠债一事,儿认为该当缓缓,待劫掠问题查清后,再谈其他。”
“荒唐!”这番话就真正触动凌父的痛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哪里有这么多理由?果真如此做来,为父一生信誉岂不毁于一旦?”
“可爹——”凌端想说,若是商队所遇劫掠与那些债主有关,现在把钱都给了他们,待将来水落石出,凌家依然是吃大亏,那他做再多的努力,也没有意义了。
“不必说了。”凌父既称第一信商,就绝对不屑行赖帐之事。“为父宁可让商行倒闭,也绝不会置凌家百年声誉于不顾。”
“若这一连劫掠是那些债主与凌家内鬼所为呢?爹爹,你变卖家产还债,岂不等于助纣为虐?”
“如果不是呢?你只想着不损失利益,可明白凌家百年声誉积累之辛苦?没钱可以再赚,但声誉一旦受损,却是再多的金银珠宝也买不回来的。”
“倘使凌家垮台,要那些不能吃、不能喝的‘声誉’有何用?当我们家贫无立锥之地,流落街头时,声誉可能使我们东山再起?”
“短视近利!”凌父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骂。“声誉或许看不见、摸不着,但确实存在着,只要声誉不垮,一旦让我们捉到机会,想要翻身,又有何难?”
“可这一连串意外若是人为的,他们会给我们翻身的机会吗?”
“你你你——”凌父见儿子如此冥顽不灵,气得浑身发抖。“让你上书院,你究竟都学了什么?连基本的诚信都做不到,你还跟人读什么圣贤书?!”
“我不是说不还,只希望在事情明朗之前先别还,待诸事俱明,再谈还债一事。不过拖延些时间,又有什么了不起?”
“狡辩、狡辩……”凌父气结,甩袖离去。“为父不与你这逆子说。巧娘,你且尽快将债务问题处理妥当,我凌家宁可一无所有,也绝不做那背信忘义之人!”
“是,公公。”李巧娘开口应答。
凌端吓了一跳,这才记起,她也在书房里……也不是说他目中无人,不过她实在安静,他又专心与父亲争执,难免忽略了她。
可这女人也真怪,见他父子俩吵成一团,她也不出言调解,就默默地杵在角落,真是……
但她如今掌着凌家经济大权,他说服不了父亲暂缓还债,那么……
他的视线缓缓转向李巧娘。
看来他下一个要说服的人,就是她了。
第4章(1)
平心而论,对于公公与夫君两人对于债务截然不同的处理办法,李巧娘是偏向凌端的。
她也觉得凌家近一年遭遇的多次抢劫大有问题。
但公公坚持那些全是意外,她这做人媳妇的又有何资格出言反驳?
待到凌端指出那个关键,她几乎想拍手叫好,但幼受闺训,男人讲话的时候,没有女人插嘴的分,因此她只好一直在墙角扮雕像。
直至公公与相公吵翻,公公要她立刻处理债务问题,她心里真是不舒服。
她并非想赖帐,不过那些债主明知公公为人,凌家的信誉又一向良好,他们还派人到凌府捣乱,也让她受不了了。
尤其他们还惊扰了婆婆,更令她生气。
她真希望现在凌家的主事者是凌端,而非公公,那样她便有借口暂时不还债,待查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再谈偿还问题。
只是,做人媳妇的……还是一个不受丈夫喜爱的半弃妇,她除了乖乖听公公的话之外,又能如何?
再多的不满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她在心里低喟口气,开始着手处理变卖农庄和田地的事情。
凌端定定地看着她,心里很是挣扎。
坦白说,他是瞧不起她乖乖听话,半丝判断是非的能力也无,他爹说什么,无论对错,她都照做的个性。
像李巧娘这样的人,跟傀儡有何分别?
但为了凌家百年基业不毁于一且,他不得不面对她,说服她与他合作,暂缓还债。
这绝对是他自出生以来遇过最最艰难的一件事,可除此之外,他还能怎么办呢?谁让父亲相信她,胜过自己亲儿子?
他真是……在心里骂了句脏话,但表面上还是试着摆出一副笑脸……唉,对着她,要他怎么笑得出来?
最终,他也只能让自己的脸色不那么难看。
“我说,李姑——”不行,现在他要拉她合作,哪里还能口无遮拦?“巧娘……我叫你巧娘,可以吧?”
李巧娘心里小小跳了下。他的声音很好听,带着一点柔软,传入她耳里,教她有种漫步在江南水乡,细雨如丝,满目翠绿的感受。
她偷偷地抬眼望了他一下,此刻的他少了在德馨院里的尖锐,温和的五官组成一种儒雅的气质,让人看了便忍不住想要亲近。
原来爹爹给她订了一个这般英俊不凡的相公,难怪临出嫁前,娘亲和姊妹们都说,她是个有福之人。
不过……相公虽好,若不喜欢她,也是枉然。
只是,他为何如此讨厌她?明明婚前他们也没怎么接触,他怎就认定了她是可憎之人,避她唯恐不及?
这样草率地判定一个人的好坏,他是不是太轻忽了一点?
也许因为他是男人,当他讨厌她时,就避到书院去,逍遥自在、快快活活,可她……她一个弱女子,已为人媳、为人妻,能去哪里?
她唯一可以待的只有那间冷冷清清的新房,守着总是冰冷的喜床,独对孤灯,夜复一夜,直至天明。
身为男人的他,永远也无法了解一个不受喜爱的妻子,过得有多么痛苦。
她好想扯着他问一句一我哪里惹你了,为何如此待我?
可是她不能,因为他是她的男人、她的天,所以无论他做什么,她只能支持,不能质疑。
娘亲从小就教导她《女训》、《女诫》,她一向奉为圭臬,但现在……她心里真难受,仿佛有一把火在烧,她好想大喊,这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她讨厌三从四德,她讨厌做个品貌俱佳的好女人,讨厌、讨厌、讨厌……
她想要他看着自己,想和他做一对举案齐眉的好夫妻,她还想和他生几个孩子,最好是男孩,有着与他一般无二的俊秀五官、斯文气质,和他一样……
他不知,就在方才,当他走进德馨院时,他周身洋溢着光,似急、似惊、似怒的万般情绪合成一股特殊的魅力,就像幼时她跟姊妹们去看元宵灯会,夜空中突然乍放的烟花,绚丽无双、夺人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