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书顺着她的话回答。“是,我去年来江南游历,曾经见过君老当家一面,他说过苏州绣品以勤苑、君家两家为大,还说若我将来有意做绣品生意,最好前来找他……只是恨不及时,我昨日刚到苏州城,竟听说君老当家已死的噩秏……”
是爹爹生前结识的故人吗?
无瑕一听,眉眼不免露出哀伤,只因故人找来,而爹爹已不在,想人生的离合悲欢若此,怎不令人哀伤?
“既是故人,公子请与我同往吧。”
安书瞧见她的哀颜,心绪不由得跟着一紧。“恕我冒犯,尚未得知姑娘的身分……”是君老当家的遗眷吧,否则她不会听到他的话,脸色便充满了伤感之情。
“小女是君禄风的女儿,名无瑕。”无瑕抬眼望他,露出一抹令安书印象深刻的清丽笑容。“也是君家织绣的新当家——”
她便是君家的新当家?
她与安书原本料想的新当家样貌差距过大,教向来处事镇定的他,也不禁诧异,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眼前这个纯净文弱的女子——
第2章(1)
君禄风的骨灰被安置于苏州名刹寒山寺中,当安书陪伴她到寺中祭唁的时候,他也意外君禄风没有依汉人习俗入土为安,而是以火葬办了丧事。
“我爹死前交代,他的官司若不得雪,便永不入土为安。”无瑕发现了他的疑惑,便解释。“所以我便将遗体烧成骨灰,待我能证明爹的清白时,再将他安葬入土。”
“你说的官司……指的可是与顾当家的案子?”
无瑕清容哀肃。“是。”
“可是我听说顾当家已撕了与你爹签下的让渡书,既然绣坊已然平安无事,又有何官司待雪?”
闻言,无瑕察觉他的敏锐,也随即压下惶色。“爹说他从未签下让渡书,一切都是顾当家设计的,巡抚大人却不分黑白判定顾当家有理,就算夺回绣坊,他也咽不下此恨……”
怪只怪世间奸官当道,害得她父亲枉死一命,而她竟还无力反抗,为保父亲一生心血只得听了刘巡抚的意思,哑口与他同流合污……
见她眉目间充满了哀伤,安书不忍逼之太过,只好安慰她。“请无瑕姑娘舒怀,日子长久,总有一天能取回公道,重点是……你千万不能与君老当家走上同路。”
他说的对,如今君家绣坊全副的担子都在自己身上,她只能振作,否则便没人能替爹爹完成遗愿了。
想着,她也回视安书,一福。“谢谢公子劝慰,请问公子如何称呼?”
安书自我介绍。“我名唤安书,京城人士……他是我舅舅,叫费扬,与我同乡。”他特意省去一字,免她发现他们并非汉人。
她再度一福。“见过两位公子。”
“无瑕姑娘免礼。”一旁静聆两人言语的费扬古终于说话。“人死不可复生,只希望无瑕姑娘珍重,别让死去的令尊担忧才好。”
“无瑕明白。”她记起两位是为了买卖生意而来,于是话题一转。“安公子说过要做绣品买卖,那不如与我回绣坊长议,我也好了解你的意思,如何?”
“谢过无瑕姑娘,那我舅甥二人就打扰了。”
无瑕点头,随即领头踏出寺门,但在她提裙跨槛之时,脑中骤起一阵晕眩,让她险些不支——
“小心!”随后的安书立即扶住她。
“我没事……”但这次他的晕眩症候来得凶急,眼前猛然一阵晕茫,她整个人便倒卧在安书怀里。
“小姐!”宝相见状也惊喊。
“没事吧?”安书紧张问她。
无瑕长至今日,还未曾这样窝在一个男子的怀里,当她闻到安书衣袍上的香气时,也顿觉羞赧,便急着要起身。“安公子,我不要紧的……”
然而她的动作太过急倏,虚血来不及上脑,无瑕只觉得一股沉重拖着自己,之后便彻底晕了过去。
***
梦中,她回到了爹爹还在世的时候。
病卧床榻的君禄风一息尚存,她则在病榻前苦唤着爹爹。“爹,我是无瑕,您撑着点,大夫马上来了!”
“无瑕……无阙……”
“爹,无阙也在,他在我身边呢!”她赶紧拉过十岁的弟弟,让君禄风安心看上一眼。
“无瑕……爹不行了,你听着,顾当家那张让渡书,爹是被设计的,他与刘巡抚一起串联骗我,要我……要我……”
“爹,您说他要您做什么?”
“他要我帮着作证,栽赃之前来采办贡品的鄂大人,如果我不答应,他便要绣坊拱手他人……”君禄风强打精神把话说清楚。“无瑕,爹无用……可是绣坊是君家的百年心血,爹不能赔了它去见祖先,所以……”
接到君禄风的请求目光,无瑕立即掉下泪来。“爹,所以您要无瑕做什么?您告诉我吧,无瑕一定替您做到。”
“无瑕……委屈你了,你……你就替爹答应了刘巡抚的条件吧……”
“爹……”无瑕慌了,他要自己与那奸官同污吗?“您是要我答应作伪证,承认我们被鄂大人所逼,帮着他一起图贡吗?”
“对不起……可是爹只想得到这么做。”他老脸满是泪水,为了保住自家的绣坊却陷害他人,不是个君子,可是他走投无路只能如此。“顾当家这事不只刘巡抚一人是主谋,就算去找两江总督,结果还是一样,所以你千万别以卵击石……知道吗?”
无瑕闭眼,眼见爹的性命已在尽头,她怎能不孝,不听从他的交代?“知道……我知道了,爹,放心,我会照您的意思做的。”
“无瑕,待爹死后,你千万别葬我,就把我给焚了吧……”君禄风用尽最后一口气交代。“我对不起鄂大人,除非他的事能昭雪,否则我便永不入土为安——”
他说完两眼一翻,便没了气。
“爹!”无瑕大骇,连忙伸手摇他。“爹,您别死,别死啊……”
“爹……”一旁不解事的无阙也大哭出声,急问姐姐。“姐姐,爹怎么了?”
无瑕哀痛地放开君禄风的遗体,转而将弟弟搂进怀里。“无阙,爹走了……”
“姐姐,爹去哪里?为什么不带我们一起?我们也跟爹一起去,好不好?”
无阙童稚的问话一声声在耳边回响,可是无瑕双眸含泪,一句话都答不出来,只能抱紧弟弟,代替爹爹用力地=将他搂在怀里。
“无阙别怕,还有姐姐在,不论发生什么事,姐姐都会保护你的……”
悠悠从梦中转醒,无瑕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卧床榻。
“小姐,醒了?”宝相上前,惊喜地唤她。
“宝相,我又晕了吗?”她身子还乏着,一时起不了身,只知道自己已在家中。
“是啊!小姐,您这次可吓坏我了。”宝相挨着她坐,伸手为她揉揉手臂。“您的症候真是越来越严重了,光这一个月来,您晕了多少次啊?那温良堂大夫开的药都吃了好几年,也不知道有用无用,不如换一个吧?”
“别费事了!”无瑕已觉得好多了,露出笑容。“我这晕症是自小有的病,看过多少大夫还是如此,就算不用温良堂的大夫,想来还是一样的。
“可是……“宝相着急道。”今日幸好是有安公子在,否则我可怎么办啊?我又抬不动您……“
无瑕闻言吃惊。“你的意思……刚刚是安公子抬我回来的?“
“是啊,是他抱着您上马,急驱回府的。”
他抱她上马?无瑕一点印象都没有,而且自己的身体毫无半分酸疼,这一路上,他是怎么护着她的?
恍然忆起晕倒之前,在他怀里感受到的温暖,以及一抹奇特的安心,她不禁红透玉颊,微微生羞。
“宝相,安公子在何处?”
“我也不知道,他回府放了您,便又跟费公子出去了,没说去哪儿。”
得知他离去,让她忽感落寞,想他肯定有要事,怎可能为她一个女子驻足?
忆起自己刚刚为他所生的色,她不免羞恼,暗地斥责自己的轻浮。
“无瑕姑娘!”
忽然,房外传来安书的声音,也让无瑕神色转惊。“安公子?”
“我去问了苏州城最好的大夫,给你请来了,快给他看看吧!”安书示意请来的大夫为她把脉。
无瑕见他是亲自去为自己请大夫,虽然受宠若惊,心底深处也有一丝甜意。“安公子不必如此,我这病是自幼的旧疾,只要休息半刻便好,不须看大夫的。”
安书温柔劝她。“大夫都已请来,还是让他看一看吧,这样我比较安心。”
听他说安心,无瑕感受他对自己不避讳的关心,芳心不禁乱了一阵。
大夫把完脉,便起身向安书解释。“公子,这位姑娘的晕症乃先天体质阴虚,气血不顺所致……近来恐怕有郁闷在心,纡解不开才会加重病情。若要大好,务必让姑娘静养,不要再受刺激为好。”
近来的郁闷……是因为君禄风的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