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微微张开干涩的嘴,缓缓凑近碗缘,方才喝了一小口,脸色就显得很痛苦,好像吃进口里的是已经馊掉很久的粥一样。
“不吃了,再吃就要吐了。”
只吃一口,步遥就用虚弱的手把碗推开,恶心的表情好像真的随时都会吐出来。
“老爷,要不然就像上次那样,用手帕把老爷的鼻子盖起来,喝粥的时候别呼吸,这样才能勉强吃得进去。”春生小声地说。
“爸,就这么办吧,什么都不吃可是会饿坏身体的。”
步家长子步羽龙插口说道,眼睛却没有望向床上的步遥,好像在跟空气说话。
步遥冷笑,声音微弱地说道:“我死了你不就称心如意了?你们几个不就巴不得我快点死才好分遗产吗?”
“爸,您怎么说这种话?让外人听了还以为我们这些为人子女的有多不孝,整天就想分您的财产呢!”坐在沙发上的步家长女步羽菁没好气地回嘴。
“孝不孝你们自己心里清楚,你们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心里也很清楚。”
虚弱的步遥才说了没几句话,就已经气喘不休。
“爸,您老是这样疑神疑鬼的,我们真是像您说的那么不孝,为什么还要找人来治您的怪病?放着您不管不是更好?”
步羽菁指着坐在一旁的黎曼东和黎曼香,气得咬牙切齿。
黎曼东和黎曼香无言地对视了一眼。
“我这怪病谁也治不好,找谁来都没用……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假好心……”步遥目光冷峻地盯着身旁的儿女们。“什么催眠疗法……根本就是找人来催眠我,好等我……神智不清的时候……签下遗嘱吧!”
他断续说完,不信任地瞥了一眼黎曼东和黎曼香。
“爸,您想到哪里去了?我们怎么会做这种事?”步羽泉无奈地叹口气。
黎曼香讨厌这种被质疑的感觉,忍不住插了口。“老先生,我们的催眠只有治疗的目的,并不会帮着您的儿女们欺骗您。”
步遥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谁知道他们用多少钱收买了你们。”
黎曼香闻雷更加不悦,她没想到步遥竟然是这种既冷酷无情又没有安全感的老人,对任何人都不肯信任,说起话来无情又伤人。
“老先生,不是每一个人都想谋夺您的财产,难道拥有愈多的人就愈不信任人吗?”她语带不屑地说。“我们兄妹两个是打从一出生就什么都没有的人,没有爸妈、没有家,也没有钱,一般人最基本能拥有的东西我们都没有,但我们也没有因此怨天尤人。”
“倒是您,拥有百亿身价却连自己的子女都不肯相信,实在可悲。您应该清楚,一个健康的身体是用多少钱也买不来的,与其担心遗产会被儿女们夺走,不如先把自己的怪病医好比较重要。不管您相不相信我们,试一试也并没有坏处,要不然也只是继续受苦下去。就算拥有上百亿的财产,您连一道美食都吃不了,活着也没多大意义,不是吗?”
步家兄妹几个无比怔愕地看着黎曼香,没想到她会那么敢说。他们预期着冷峻的父亲又会生气骂人,没想到步遥只是睁大眼睛瞪着黎曼香,神情阴郁,一句话都没有开口。
“老先生,不好意思,我妹妹说话直了一点,不过她说的倒也是事实。”黎曼东低声和缓地说。“步羽泉先生当初来找我们的时候,谈的都是老先生您的病,并没有提过遗产两个字,老先生实在不用太多心。”
步遥淡淡地看了步羽泉一眼,然后用仅存的力气撑起上身,步羽泉见状,立刻靠过去扶他坐好。
“你们想怎么催眠我?”步遥缓缓开口。
黎曼东笑了笑,说:“老先生,我的催眠法与其他的催眠师并不一样,我只需要找出让您痛苦的缘由,想办法引导并且试着化解您的痛苦——”
“不用跟我讲那么多,反正我也不懂,我只是想知道你要怎么做?”步遥没有什么耐性地打断他。
“步老先生,只要把您的双手借给我们就行了。”黎曼香忙安抚。
步遥狐疑地将双手伸出去,黎曼东和黎曼香分别握住他的手。
“步老先生,请放松,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想,慢慢回答我的问题。”黎曼东放柔了嗓音说道。
步遥依书闭上眼。
黎曼香轻轻握住他的手,眼前立刻迅速闪过许多混乱的画面,她听见黎曼东近似呢哺的声音在对步遥说话。
“请深呼吸,放松,尽量的放松,然后告诉我,现在感觉怎么样?”
步遥的神情很放松,但微抖着声音说道:“很冷……”
黎曼香此时看见了一个冰天雪地的画面,画面中步遥是一个年轻的猎人,正在雪地里追逐一只蘖鹿。
“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会很冷?”黎曼东轻声问。
“我在山里打猎,快要过年了,我要多打一些猎物过冬,我娘才不会饿肚子。”步遥说这些话的语气就是那个年轻的猎人,已经不是步老先生了。
“请你努力回想,这一世会与你讨厌香味有关联吗?”黎曼东问。
步遥深深思索,然后摇头。
“现在请你再放松,专心地想着香味,然后再告诉我,你现在人在哪里?”黎曼东轻声引导。
黎曼香这时看见画面转到一个华丽的闺房里,这一世的步遥是个极美的女人,家境似乎不错,有丫鬟托着银盆服侍她洗脸,然后在她身上抹上香粉。
“我在自己的房里,丫鬟正在帮我梳洗,因为我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所以我很用心打扮自己,我希望他可以喜欢我。”
步遥说话的样子又改变了,变得就像个年轻的女子。
当步遥叙迤着前世记忆时,围在床畔的步家兄妹一个个听得目瞪口呆。
一个白发苍苍、满面皱纹的老人用那种温柔似水的语调说话时,给人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
“在这一世里你能感觉得到自己讨厌香味的原因是什么吗?”
黎曼东把声音放得更轻柔,继续引导他。
步遥顿了顿,忽然说了句。“我对香味很愧疚。”
黎曼香眼前的画面一闪,看见前世的步遥手中捧着一本线装书,封面上用细楷体写着两个工整的字——香谱。
她迅速抬眼看着黎曼东,暗示着他可能已经找到原因了。
“为什么?”
黎曼东看懂曼香的暗示,继续引导步遥。
“因为……我用了恶劣的手段抢走步家的《香谱》。”步遥的声音里充满着痛苦和愧疚。
步家兄妹面面相觎,不懂父亲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要抢走步家的《香谱》?”黎曼东知道就快要问出步遥罹患怪病的症结了。
“因为……”
黎曼香此时突然看到一幕意外的景象,那个她曾经见过的男人幻影竟然出现在步遥的前世里!
“因为我爱步若水。”步遥说这句话时的感觉就像个害羞的女子。
黎曼香看过太多人的前世,再奇怪、再不可思议的都有,但是只有步遥的前世让她意外神骇,几乎不能思考。
那个叫若水的男人也姓步?步遥的前世竟然是一个爱着步若水的千金小姐?他们前世的关系和今生又有什么牵连?
她恍惚失神,急切地想知道他们两个人的结局。
匆然,画面急闪,她看见那个叫步若水的男人被囚入牢里,全身缠满了铁链,一身的血污。
“他入牢狱难道是你害的?”黎曼香惊疑地脱口问道。
***
黎曼东怔愕地瞪了曼香一眼。通常在做催眠治疗时,他们要做的是引导被催眠者说出自己深藏在潜意识里的伤痛,而绝对不能以质问或责备的方式,否则只会更加深被催眠者的痛苦,这些曼香都很清楚,却在这里犯了错。
“是我害的……”
步遥的眼角湿濡,手微微颤抖着。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既然爱他,为什么要抢走他家的《香谱》?为什么还要害他入牢狱?”黎曼香激动地追问。
黎曼东以眼神示意曼香控制情绪。
催眠是一种潜意识活动,引导者通常不能有太强烈的情绪,否则很容易被催眠者植入潜意识里,造成难以收拾的后果,这样的禁忌,曼香并不是不知道,但她竟然一再出现失控的反应,让他感到很意外。
“我很爱他,但他却不爱我,所以,我只好逼他娶我,但是不管我爹如何威逼利诱,他就是不肯答应,因此我才会一怒之下做出无法挽回的错事……”
步遥噙着泪,哽咽地说着。
步家子女满脸惊愕地看着简直像另外一个人的父亲,感到极度诡异。
黎曼香虽然能看得到步遥前世的画面,但是并不能闻到气味也不能听到声音,她看见狱卒打开门推了铁盘走进牢房里,铁盘上满满是烧红的炭,知道那些人正准备刑求步若水。
她惊慌地甩开步遥的手,不敢再继续看下去,她不想看见任何步若水受苦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