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轻缓地踱近,倚着床沿蹲低身子,神色复杂地凝望着她单纯的睡颜。
象是感应到某双蓝眸的热度,菲菲迷糊的睁开眼,喃喃梦呓的小嘴忽地漾开一抹娇憨的笑。
“我的八音盒。”床榻上的小醉鬼孩子气地抢过它,万般珍惜的护在怀里。
夏尔轻笑,眸中浮动着淡淡的爱怜。“不过是个便宜的二手货,也值得你这么牵挂?”
意识沉浸在醉意中,菲菲笑得开怀灿烂。“这不是普通的八音盒喔,这是属于我跟夏尔之间的小秘密,不信你听。”
雪白的小手转动齿轮,雪夜里不期然邂逅、一再将两人宿命般牵系的古朴童谣便开始吟唱。
简单的音符,谱奏出哀伤的乐章。
“听,这个音乐就和夏尔那晚唱的一模一样……”
菲菲轻闭双目,陶醉的聆听,未曾察觉床畔俊美的脸庞已抹上淡淡阴郁。
“夏尔……你听见了吗?”静谧的两人世界,除了反覆奏鸣的音乐,仅有她甜美柔软的呢喃。“独角兽在哭泣,因为得不到真爱,所以只能孤单的死去……”
“我什么也没听见。”
“因为你就是孤独的独角兽呀,当然听不见自己内心的哭泣,用空虚的欢愉填补空荡荡的胸口,用浮华颓靡的生活麻痹灵魂,明明厌倦了这一切,却还要装作乐此不疲……我不想看见夏尔真的变成独角兽。”
“菲菲,你喝醉了,给我安静的睡觉。”
霸占主人床位的耍赖小醉鬼难得一脸任性,拒绝当柔顺的乖宝宝。“不要……我还不困,我清醒得很……我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你是谁。”
“我是谁?”
“你是被天神放逐,变成美丽少年的独角兽,神话里的独角兽变成了二十一世纪的夏尔.伯斯坦恩。”小醉鬼斩钉截铁的如是答道。
懒得与她争辩,夏尔强行关上八音盒,不料反被菲菲拉过大掌,握进发烫的小手里,暖暖地熨着。
“夏尔,告诉我,为什么你不画属于自己的画,只模仿别人的作品?”
“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你明明曾经对我这样说的呀,宁愿做一个有瑕疵的真品,也不愿意当完美无缺的赝品,不是吗?”
面对那双迷惘的纯真大眼,纵使防御的心墙筑造得再高,也难以阻拦她一再越界的入侵。
夏尔腾出另一手,轻柔地拿开八音盒,终于有了回应,“他们的眼里,只看得见离经叛道的夏尔.伯斯坦恩,根本看不见从我手里画出的任何东西。”
“他们是谁?”她茫然不解的躺回枕上,小手依然紧扣着他的大掌不放。
“那些艺术界的评论家,那些肤浅又容易受舆论摆布的群众。”
“别让那些狭隘的框架评价你……我相信你能画得比那些真画更美。”
“没有用,就算我画得再好、再神乎其技,那些盲目崇拜名牌符号的人们依然会将我排除在外,他们永远不会承认我的好,他们的眼里只看得见我的糜烂、我的叛逆、我的颠覆、我的反骨,甚至是我这美丽的躯壳,他们只看得见这些东西,永远用主观的第一印象将我分类。”
“所以你才开始画那些仿画,反过来嘲笑他们?”
“其实你还不算太笨。”
极少获得他的称赞,哪怕是充满揶揄,菲菲仍笑眯了星眸,拽过他结实的肘臂,撒娇似的蹭着,像极了惹人怜爱的小动物。
夏尔凝视得入迷,忘了抵御,忘了抗拒,封印在层层寒霜中的心有了温度,不再冰冷。
“知道吗?我真的很讨厌你这种天真无知的笨蛋,打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就知道,像你这种家伙非常惹人厌,绝对会是个令人抓狂的蠢蛋。”
可是,压抑在讨厌之后的,却是超脱他掌控的深沉耽溺,哪怕只是她单纯的一颦一笑,哪怕只是她憨直的只字词组,都像细密的网缠绕着他的心,于是,他无法装作毫不在乎的看她转身离开。
当他蓦然回神时,他的心已经倾向她,一寸寸沦陷,一分分沉溺,落入她天真的陷阱,坠入她柔软的甜蜜。
他的心象是已失温过久,渴求着暖意,表面上故作高傲,实则隐隐等待着,等待她越过层层封锁,直探他的心底。
困在阴森梦魇的心,一直等待着她的到来。
疲倦欲眠的菲菲,似乎听懂了什么,又好似已陷入无意识状态,不舍得回荡在耳畔的忧郁独白,仍甜甜的傻笑。
“要你别一直靠过来,乖乖待在自己的世界,你却还是跳进来……就连皮耶那群老家伙都不想看见你这种单纯的蠢蛋受伤,偏偏你就是不肯跳到距离之外。”
爱情,是最狡诈的陷阱,令人无从防备,无从预料,跳脱了时空的限制,横越了宿命论,也许是每一次的眼神交错,或许是顷刻的呼吸相缠,早在意识到自己陷落之前已难以脱身。
“好难过……真不舒服……”菲菲勾扯着领口,开始体会醉后的痛苦不适。
将她的抱怨呻/吟当作回应,带着粗率温柔的嗓音继续倾诉,“对,明明难受,你还是不肯离开。可是,当你终于想要放弃,反被制约的人却是我。就好像人类创造了语言却反被语言控制……游戏规则怎么走,怎么玩,决定权都在我,可是从来没有人当着我的面弃权,只有你,这只令人心烦又厌恶的笨松鼠。”
夏尔在她身上看见自己遗落在记忆深处的那份纯真──总是充满信任,总是相信遭受放逐于黑暗的痛苦终会获得光明的救赎。
菲菲是一份甜美无瑕的纯真。
“皮耶说得没错,我的存在是一场悲剧,就像神话里的独角兽注定要孤独死去,而你,却是一种带着太多梦幻色彩的童话故事,可是,现在的我,已经失去了相信梦幻的那颗童心。”
“对……”意识模糊的小醉鬼开始胡言乱语。“我不要夏尔变成悲剧……你是最美丽的童话……我心中最美的童话……”
阴郁的俊美脸庞终于牵起微笑,夏尔探手抚上她柔软的脸颊,指腹眷恋的揉按着。
“傻瓜,你才是童话,是我已经不相信的,天真又不切实际的fairytale。”无法停止倾吐的渴望仍延续着,他将前额抵上她微烫的额心,悄声哑语,“你知道吗,fairy源自于神话里的命运女神Fay,那不正是你吗?菲菲。”
他轻啄着她秀挺的鼻尖,哑声继续道:“菲菲、菲菲、菲菲……你就象是我失去的纯真与童心,自从你出现之后,便一再主宰着我的抉择,而所有的抉择不正是决定命运走向的开端吗?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我的命运女神。”
“夏尔……我好难受……”菲菲撑开沉重的眼皮,寻求协助。“我的胃好不舒服……”
抵在她额前的夏尔柔声叹道:“你发烧了,当然不舒服。”而他竟然对着一个毫无酒量,睡倒在床上的小醉鬼告白,真是荒谬至极。
“好难过……我不想再喝了……”
“起来吃药。”他稍稍退开身,将她一把拉起。
不堪如此激烈的晃动,一晚未进食,装了酒精的胃囊终于绝地大反攻。
菲菲霍然张大双眼,惶恐的瞪住来不及防范的夏尔,揪过他的外套双襟,直朝那堵温暖鼓动的胸膛大吐特吐。
他的“纯真”吐了自己一身秽臭……
夏尔错愕的瞪大了眼,酸臭的秽液波及他全身,连地板也遭殃,再望向不知自己闯了大祸的小醉鬼,沉默片刻,他赫然失笑。
他压下拚命挥舞的一双小手,让吐完一肚子酸水、如释重负的小醉鬼躺回床榻上,继续她无忧的梦境。
叹了口气,夏尔褪下沾满秽物的衣衫,终于明白何谓自找麻烦。
他打着赤膊,取来干净的湿毛巾,替吐得一塌胡涂的菲菲擦拭干净。
与她结识以来,他总是恶意嘲笑她的天真,以为自己能够彻底毁掉她这份与现实格格不入的纯真,可是,在亲眼看见这份纯真遭受痛苦的打击时,他茫然了,遗失了原本的初衷。
他不愿见到这份纯真消失,不愿见到她因为充满利益冲突的物质世界而退缩、受伤,不愿见她放弃自己的梦。
于是,一份渴望清晰的诞生──他,渴望守护这份纯真。
有一句话,即使是面对意识模糊的她,也无法坦率的问出口,只能藏在内心至深处,苦涩地询问。
菲菲,让我守护你好吗?
第7章(1)
屋龄可追溯至六○年代的尖塔小屋,矗立在塞弗尔巴比伦区较为清幽的街巷上。
旧式的铁熨斗,在U型烫台上冒出热烟,小巧的双手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将灯心绒布料烫出漂亮的衣褶。
“菲菲,别忙了,我老婆烤了蛋糕,要你去尝尝。”矮胖的布利萧先生抱着一捆捆布匹,边说边迟缓的走进储藏室。
见状,菲菲竖起熨斗,小跑步跟上去,勤快且熟稔地帮着布利萧先生叠好备用的布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