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太好吧,皮耶他们最近好像挺忙的……”唔,这样也被他看穿?她还以为只要继续说些令他心烦的关怀话语便能转移焦点。
“所以你打算据实以告了吗?还是非要等到那群老家伙来捣乱才肯说?”
“其实没什么事……”
“如果真的没什么,干嘛哭肿了眼睛一副要去寻死的模样?”
“我哪有这样!”菲菲窘红着脸颊抗议,目光一触及那双蓝眸,又赶紧垂下脸,惆怅地低声道:“我的样子看起来真这么糟吗?皮耶还骗我说一点也不糟。”
“说吧,我想知道是什么可笑的事让你这样失魂落魄。”不想一整晚只能面对她的头顶,夏尔干脆拿过她捧着的瓷杯,间接逼她直视着他的脸。
菲菲牵强的扯唇微笑,“我只是觉得很纳闷,为什么有人在指责别人的过错时却仍犯下一样的错,为什么可以装作若无其事的对一个人好,背地里却泯灭良心的窃取属于对方的东西。”
夏尔似乎听懂了什么,皱起眉头问:“那个人窃取了你什么东西?”
“我并没有说那是我啊。”她吸了吸逐渐泛红的鼻子,想到这段期间独自在异乡的孤单与寂寞全是因为安娜的陪伴才趋于缓和,想到安娜总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刻伸出援手,却在这最后一刻狠狠将她推落黑暗的深渊,她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的设计被人窃取?”几经推敲之后,夏尔懒懒地开口,道出最有可能的推论。
尽管对座静寂无声,他却能从她逐渐濡湿的眼眶得到肯定的答案。
他几乎可以看见,属于她的那份纯真已开始蒙上一层暗影,她的失望与怀疑,已使得这份美好的纯真开始出现丑陋的裂痕。
“也许对其他人而言,那种无形的灵感没有太大的价值,但那却是我朝梦想前进唯一的粮食,她毫不留情地从我面前拿走了,甚至藉此得到赞扬与荣耀……”
“那你算什么?”夏尔凝眸定视她满面的哀伤,代替她说出无法脱口的沉痛控诉,“那是你的设计,你的创作,等同于你身上的血肉,她却在你面前啃你的血、嚼你的肉,然后迅速茁壮,说到底,你成了她的垫脚石。”
“不是……不是这样的。”菲菲抿起泛白的下唇,掩饰即将溃堤的煎熬。“我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你的心里还作着‘也许这不是真的’的美梦?还是,你期望自己从来没画出那些设计图,这样你就不必看见藏在虚伪假象后的丑陋?你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夏尔的冷嘲热讽无疑是在她的伤口上撒盐,螫得她化脓的伤口益发疼痛。
凝聚寒意的蓝眸静静望着苍白憔悴的秀颜,将她从里到外仔细端详,从颤抖的双睫再到紧抿不放的嘴唇,看似冷淡的疏离神态显得阴鸷沉郁。
“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觉得我笨?因为我总是保持沉默?沉默的人就代表她没有思想,没有价值?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这样的。”她难得倔强的加重语气。
“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把你所有的想法都说出来。”夏尔伸手按住她发凉的手背,不给她任何软弱逃避的机会。“你不说出来,没有人会知道。”
小尔,你不把心里的痛苦说出来,没有人会知道呀。
是的,他曾经沉默如她,却在美梦彻底崩塌之后,终于从自我囚禁的牢笼解放出来,但……解放之后的沉沦,是加速他灭亡的自我放逐,没有救赎。
“不,我不说。”菲菲坚决的摇头,眼角滑落一串泪珠。“我依然会保持沉默,因为那是我最后的底限。”
“底限?一再的沉默就是你替自己设下的底限?”他深觉可笑地反问。
“并不是要大声喧哗才能表达想法,软弱的坚持也是一种做法。”
“这个时代并不欢迎沉默,越是声嘶力竭的哗众取宠、越是麻辣腥膻的言词越受人瞩目,你的沉默到最后只会慢慢淹没了自己。”
“当时,教授问我需不需要两方对质,我没有接受,他们觉得是我心虚不敢面对,可是,事实的真相并不是我大声嚷嚷就会浮现,那又何必让人难堪。”
“所以你连最基本的辩解都干脆放弃?”
“说了又如何?有用吗?”
“你没有尝试,又怎么知道没有用!”
一句失控的怒吼,震响了宁静的春夜,露天座位上,喁喁低语的亲密情侣们纷纷投以侧目,直接将气氛凝重的角落小圆桌当作是那对情侣谈分手的战场。
菲菲直视一脸怒容的夏尔,和往常一样天真,纳闷地问道:“那你呢?你没有去试,又怎么会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值得你信任?如果你不去试,又怎么找得到真正的快乐?”
听似柔软不含重量的一段问话,却比剑还要锋利,比刀还要尖锐,比箭还要令人猝不及防,直直刺向他的胸口,鲜血淋漓的撕破了他浪荡不羁的伪装。
“现在是在讨论你的事,不是我的……”
“两者有分别吗?”菲菲被动地望着原本覆在她手背上的大掌仓卒的抽离,越来越觉得两人的对话其实是他和自我内心的对谈。
呼吸猛然一窒,夏尔想远远逃离那双纯真大眼的审视,但自尊却不允许他成为可笑的懦夫。
“夏尔,其实你比我还要软弱。”
“闭嘴……”
“是你不让我闭嘴的,是你要我继续开口说话的。”她总是出其不意,彻底违反他的游戏规则,逼他自己掀出底牌。
“你不是我的心理分析师,我也不是你的患者。”怒意一旦释放便难以控制,总是不曾对任何事放太多认真情绪的他,无法再对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漠然。
“好,那我不说了。”她吸吸红透的鼻子,抿起唇,捧过已凉的奶茶,借以转移注意力,却让对桌探来的一只大掌重重压回桌面上。
菲菲迷惑地回瞅着他,不解这个突兀的举动背后的用意。
“别喝这个。”夏尔僵着脸抢过瓷杯,伸手招来侍者,点了两杯红酒。
醇浓的酒盛在水晶杯里,迷离荡漾,透过光线的折射映上她恍惚的瞳眸。
“我不敢喝酒。”菲菲忆起上回摔破酒瓶的插曲,光是偷尝那一小口便足以令她头晕目眩,还是别碰得好。
“把它喝了。”他近乎压迫地沉声命令。
“不行……”
“别让我再重复一次。”他亲手将酒杯递进她手中。
菲菲捏紧杯脚,将酒凑近鼻端,像小动物觅食似的仔细嗅闻,惶惶不安的连觑了对座的俊颜数次,舔抿唇瓣,犹豫不决,直到夏尔终于采取行动,再次倾过上身,横过桌面,亲手将杯沿抵上她的嘴唇。
沁凉的芳甜醇酒随着小口啜饮,滑落纤细的咽喉,麻烫的后劲如火苗窜升,从未遭受如此刺激挑逗的味蕾开始跃动,唤醒体内沉睡的任性叛逆,压制了那些丑陋现实的挖苦挑衅。
太好了……至少她可以暂时逃离那些真实的恶梦,甜美的酒精会隐盖那些虚华的浮光掠影,再也闻不见人性腐朽的恶臭,暂时允许自己沉缅在自我虚构的坚强堡垒中,不去过问那些是与非,也不去想关于她和夏尔之间的一切……
“菲菲。”及时接住她滑出掌心的水晶杯,夏尔轻唤着目光涣散的秀颜。
“嗯?”她乖巧地应声,软下双肩趴伏于桌面,微醺的脸枕在交叠的双臂上,半掩着眼,放纵自己的思绪驰骋在缤纷的梦幻中。
“菲菲?”夏尔好笑地看着她困倦的神态,一小杯红酒宛若高剂量的麻醉药,轻易驯服了这只总是张着大眼不肯闭上的小松鼠,还真是厉害。
“我该回去了……”她含糊的呢喃着,偶尔极为困顿的撑开双睫,估量对座的俊美容颜,恍惚间,误以为这是一场童话故事里的神秘聚会。
而且是童话故事,不是悲剧……她不要看见那么悲伤的夏尔成为悲剧的主角,更不愿意真如皮耶所言,因为她一再的接近、探索而促使这出悲剧迅速灭亡。
她要让夏尔成为最甜美的一则童话,不是悲剧,不是、不是……
“你想回去哪里?”夏尔掏出烟点燃,迷离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张疲倦的小脸上,就这么定格。
“勒令停学两周,在家反省,未来一年不得参与校内相关的设计比赛。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我还有可能再回到学校吗?我只能回家,我也好想回家……”
夏尔眼神一沉,状似漫不经心的问:“你说的回家是回宿舍?”
菲菲傻气的摇头,揉揉双眼迷糊的回应,“不是,我要回台湾,回去找爹地,我想离开巴黎,离开这座太美丽又太令人心碎的梦幻城市……”
那些绚丽浮华已融化在功利的条规里,这个功利的世界总喜欢将事物价值化,但,爱情呢?道德呢?这些没有实体,看不见的东西,就不值得被尊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