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芷芙见他总算搞明白了,不由高兴地补充:“离开乌孙时是大禄的骆驼,大禄悄悄送我到车师边界后,才换了朋友的骆驼;那人带我去轮台,这样匈奴单于就不会怀疑乌孙国了。”心情轻松,她的话自然也说得顺畅了。
明智!常惠虽不明白她忽然情绪高昂的原因,但却暗赞大禄没让乌孙国卷进此事的谨慎做法。
解忧派侍女来照顾他,其用心感人,可做法莽撞;万一此事被匈奴人知道,那将给乌孙国和她自己带来灾难,也对大汉不利。
心里的石头落地,他闭上嘴巴仰面躺着,感到筋疲力尽。
与一个笨嘴笨舌的人对话,需要体力和智能,而此刻,他两者皆失。
他不开口,芷芙自然也不说话;寂静中,只有木杓磕碰到铁锅的声音。
良久后,锅杓声消失了,火光中有人影闪动。
常惠转过脸,却看到芷芙双手端着冒着热气的食盘走过来。
“又是药?”他惊讶地问。
“不是。”
说话间,那盘子已经放在了床边的案桌上。
看着热气腾腾的碗盘,他十分讶异,可令他惊讶的不是碗盘内装的东西,而是碗盘本身;那在火光中闪烁着耀眼光芒的黑红色漆器,就算在京城的长安,也非普通人家用得起的。
“好精致的餐具!”当芷芙来扶他时,他忍不住赞叹。
“公主给的。”芷芙说着,将食盘连同低矮的案桌一起端上榻,置于他身前。
他抚摸着光滑的漆盘,感慨地说:“难为解忧公主真心相待,只可惜这么漂亮的东西,早晚会被匈奴太子给抢了去。”
“我会再抢回来。”芷芙平淡地说,彷佛从那个大权在握、蛮横霸道的太子手里抢东西,不过是件稀松平常的事。
常惠看她一眼,并没跟她争辩,因他已了解,芷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侍女。
尽管她忠诚勇敢,但缺少侍女该有的服从和温顺,甚至连女人的温柔妩媚都没有;像她这种行事果断泼辣,动嘴不如动手的人,绝对会为了主人的一个漆盘,而跟匈奴王子争抢。他不明白,她到底是天生胆大,还是愚蠢蛮干?
这时,一把同样精巧的漆杓,盛着热腾腾的食物凑到他嘴边;他本想拒绝,可食盘内散发出的特殊香味吸引了他,他只好说:“我要自己吃。”
芷芙立刻将碗杓递到他手里,然后退开。
将热呼呼的漆碗捧至腿上,常惠用杓子拨了拨,看出这是用碎肉和稞麦熬煮成的羹,其中加了些他说不上名字的野菜,不仅颜色好看,味道也非常诱人。
舀一杓放入口中慢慢品味,他顿时食欲大开。
煮羹的火候控制得不错,肉质松软,稞麦酥烂,野菜软中带劲;吃起来既有浓郁的肉麦香味,野菜也颇清淡爽口。
自从离开中原后,他已经很久没吃到这么美味可口的食物了。
“哪来的野菜?”他一杓接一杓地吃着,吞咽间仍没忘问话。
“湖边。”
“真的?我在湖边看过很多苔藓,是它们吗?”常惠惊喜地问。
芷芙点头,纠正他。“是它们之中可以吃的那些。”
原来那些苔藓,真有可以食用的!
想想芷芙枕在他脑后的药包、为他准备的汤澡、熬煮的药,以及此刻火塘边堆放着的能祛病防毒的干草,他很为她具有丰富的植物知识,并能利用有限的食材和调味料,煮出可口饭食的能力感到高兴。
如此看来,解忧让芷芙来这里是有道理的,本来他还为冬季缺少食物发愁,现在有她在,又能吃到野菜,他相信自己能熬过去。
见她在吃烤肉干,常惠问:“肉羹很好吃,你何不尝尝?”
她举起手里的烤肉。“吃这个管用,那稀软食物,是为你煮的。”
看看她手里油腻腻的肉块,常惠不由暗自感谢她的善解人意;此刻如果给他吃那样的东西,他一定会呕出来。
生病的这几天,他一直没有胃口,但为了保存体力,他强迫自己去吃肉干,却发现那更让他失胃口。
今天这清淡爽口的肉羹引起了他的食欲,他很快就吃下了一整碗,吃饱后,他感觉病似乎也好了一大半,而芷芙在饭后为他煮的茶,更让他的好心情锦上添花。
“喔,上等巴蜀茶!”嗅着浓郁芳香的茶汤,他欣喜地赞叹。
出使西域时,他也带了一些茶,但被匈奴人抢走后,他就再没饮过。
芷芙说:“皇上赐予公主,公主让我带了一些来。”
“得友如解忧,人生无所憾!”他感叹着端起碗,朝乌孙方向拜了拜,然后轻啜一口,满脸喜色地对芷芙说:“谢谢你煮了好茶,来吧,一同饮一碗。”
“不了,你慢慢饮吧。”见他如此欣喜,芷芙静静地退回火塘边。
可口的晚餐和芳香的茶汤,让常惠心情特好,也因此,尽管芷芙仍旧有一句答一句,不苟言笑、沉默寡言,但他已不介意,甚至对她不期而至给他造成的困扰和烦恼,也不那么计较了。
当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尴尬事情自然少不了。
夜深更静,他想出外方便,却被芷芙阻止。“风寒雪冷,你不能出去!”
“可是,我需要……”常惠困窘至极,发现伶牙俐齿,此刻根本派不上用场。
“用这个。”芷芙坦然地将一个他曾用过,但被她清洗得干干净净的夜壶,塞进他手里。
常惠当即面红耳热,脑袋一片空白。
“圣人也要吃喝拉撒,只就房里没人便行。”她平静得彷佛在说天气般,丢给他一句“忠告”,然后消失在床边的帷毡后。
第3章(1)
虽然闹了个大红脸,但常惠承认,不甚温顺柔和的芷芙很仔细,也很贴心。
可令他想不到的是,在把他照顾得舒服满意时,她竟以作践自己来惹他生气。
常惠喝过药准备躺下,昏昏欲睡的指着身边的床榻对芷芙说:“你睡这里。”
她仿佛受到惊吓似的忽然退开。“不,我不睡这里。”
常惠不解,“那你睡哪里?”
她看看身后的火塘。
常惠随着她的视线往那里望了望,惊讶地问:“你要整夜坐在火边?”
“不,我有床。”芷芙再次强调。
因为没看到床,所以常惠不明的她的话,直到她转过去,掀开早先他以为是不要的旧毛毡,并躺下去时,他才明白,那就是她所谓的“床”。
“不行,地上又冷又硬,你不能睡那里!”他反对。
“我垫了毛毡。”她坚持。
好心情消失无踪,常惠命令她:“如果你不肯离开,就过来好好睡在床上,否则别想留下来!”
可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你这是干什么?”她又用那套打死不开口的方法对付他,“怕我不守规矩冒犯你吗?”
“不怕。”幸好火塘边响起了她的声音。
“不怕就过来!”
沉默。
“听见没有?”
还是沉默。
此刻,沉默比公然对抗更惹人生气,常惠的忍耐达到极限。
“你真麻烦!”他厉声怒斥,气她就是有本事激怒他,让他变得不像自己。
是她非要冒充他的妻子跟着他的,现在却又躲得远远,宁愿受冻遭罪也要睡在冷硬的地上,仿佛睡在他的床上,会减寿似的,这看怎能不让他生气?
“如果你非要这样,明天就离开吧,别再缠着我。”他下了逐客令,但仍旧没得到回应,气得他用手撑起身子,想看她到底在干什么,可等他看清时,他哑了。
芷芙面朝火塘躺在地上,摇曳的火光在她脸上闪耀。
她双目紧闭,寂静不动,就在他生气时睡着了。
愤怒,痛恨,无助,常惠半卧在床上,怒视那张沉静安详的脸。
与她争斗就像在打一场一个人的战争,徒耗精力,却看不到胜利;他的尊严和傲气,全被这口齿木讷的女人击飞了!去她的,她愿怎样就怎样吧!
他倒回柔软的床褥里,为了最后的尊严,决定不再管她,如果她愿意,就让她睡在那该死的地上吧,就算她生病受罪,也是她自找的,跟他毫无关系。
本以为因为生气,加上白天睡太多,一时半会儿定睡不着,没想到头才在药枕上寻找到舒适的位置,睡神便把他带走了。
确信对方睡着后,火塘后的芷芙慢慢张开了眼睛,凝望着火焰,久久难眠。
睡不着并非地面坚硬或寒冷,在她十九年的生命里,风餐露宿、枕石卧冰是常有的事,能睡在这样的地方,已算很好了,令她失眠的是心头难以解脱的苦恼。
生性超然、淡泊的她,很少有烦恼缠心。无论遇到多么难的事,她总是能云淡风轻地将它化解,可今天,她无法摆脱。
常惠是公主的好朋友,得知他遇难时,公主十分焦急。为了报恩,她听从公主的安排前来照顾他,但没想到她与公主一厢情愿的付出,并不是他所想要的,更没想到他会这么排斥她、讨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