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让贤慧的娘亲变得如此可悲可怜,为什么能无动于衷呢?
婚姻之害,对女人尤其残酷,偏偏她又绝非忍气吞声之人,将来或有一天,说不定比娘亲所为更可怕的事,她都干得出来——
届时,她将成为怎样的女人呢?
绮南雁为她拉高了薄毯,柔声道:“不是所有男人都会像你爹那样。”
史璇莹嗤了声,“平常百姓也许没那个心力,但高官显爵之人?哼,我没见过例外的,除了我姐夫。”
爹爹不会理解她的心思,在他眼底,男人无论三妻四妾或流连风月,都是平常之事,何况满朝文武谁不是如此?真要他尽心找个不贪美色的男人,只怕找到白发苍苍也遍寻不着吧!爹又不能随便找个卖油郎胡乱把她嫁了,所以,结果都一样。
她又想睡了,伸手揉揉眼睛,准备再睡一场,什么都不想。
绮南雁坐在床畔的椅上,倚着墙边的桌,双腿搁在另一张凳子上。
他思索着她方才的话,心里低叹。他爹和他娘倒是一辈子恩爱得很,自从他爹走了以后,他娘还是朝思暮想,连老家也舍不得离开。
“绮南雁……”史璇莹突然转过头来,呢喃道:“为什么……我每次逃跑,总是你来追我呢?”
绮南雁抿抿唇,老实答道:“因为你姐姐嘱咐我带你回去。”
“我怎么求你都没用,是因为我姐姐?”她不禁蹙起秀眉,瞪他一眼。“你为什么肯听她的?”她姐姐有那么重要吗?
绮南雁莞尔一笑,猜她八成想歪了。“你姐姐是令孤雅鄘的妻子,而令孤雅鄘,是我的主子。”
“你有主子?”她更好奇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瞌睡虫都跑光了。“我以为你只是一名浪荡江湖的游侠,是我姐夫的至交罢了。”
绮南雁轻叹。“我爹从前是令孤家的护卫,雅鄘的爹爹为我们除去奴籍,让我们一家三口恢复自由身,可直到我十几岁时,都还称雅鄘‘少爷’。”
“可你现在自由了啊,和我姐夫像亲兄弟似的——”她还是不解。
“在我心里,他永远是少爷。”绮南雁耸耸肩。
喔,她点点头。“所以说,奴才一辈子是奴才?”
“是啊。”绮南雁笑了笑。
自雅鄘刚从地上站起来、学会走路的那一天起,他就时时刻刻守护在他身边。他毕生所学的武艺,也是为了保护主子而精进。直到他十几岁时,雅鄘他爹突然叫他过来,要他把雅鄘当作亲兄弟般平起平坐……
其实那挺方便、挺舒服的,他不得不承认,可以偶尔在小主子不受教时挥拳揍揍他什么的,滋味不赖。但骨子里,雅鄘依然是少爷,他依然跟前跟后地伺候着他,直到某天,他爹一夕猝死,死于莫名其妙的心疾。
那天清晨,他还听见爹正和娘聊天,爹伸手抚着胸口,说那儿有点闷闷的,娘点头,说会去大夫那儿问问。那时他刚从灶房拿了个馒头,急着跑出去和雅鄘会合。
午后回来时,爹爹已经没了气息。
武功高强,方当壮年,连小病小痛都不曾有过的爹,竟然这样毫无预警地走了。
人世如此无常,那么练武到底有什么用?他几欲发狂,不是都说练武强身吗?
武艺绝顶的爹爹为何那么轻易地走了?
因此,父丧期间,他染上了酒。
雅鄘那时常常不请自来,两人不是喝酒就是打架。他不再对这位世家公子客气,每次都将他打趴了再找人扛回去,可没几天他又会过来。如此过了三年,雅鄘居然也从只会花拳绣腿的公子哥儿变成真正的高手。
而他,服完丧后,便辞别母亲和老主人家,决定独自行走江湖去了。
人生苦短,他只想尽情闯荡。初时什么也不懂,只想到处开开眼界,没想到几次路见不平,无心插手江湖事,就如被卷入漩涡中的落叶般,只能涉入江湖了。
“既然如此,那怎么又回到我姐夫身边呢?”璇莹柔声问。
“他有危险。”绮南雁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主子永远是主子,无论他身在何处,无论他名气再响,始终没忘了雅鄘。
史璇莹顿时肃然,有些欣羡他和姐夫之间的情谊。他们是真真正正的知己相交,才不是他说的什么主子奴才呢!
似乎太过严肃,绮南雁轻咳一声,连忙转开话锋。“你姐姐嫁给令孤雅鄘,便是我的当家主母,我当然听她的——”
史璇莹闻言,不禁大乐。“那这样算起来,我是你当家主母的孪生妹妹,你也该听我的?”
“只要不违背你姐姐、姐夫的意思,我就听。”绮南雁微笑。
如果她真那么想使唤他……那当然可以,假若她有办法掌握他行踪的话……那就来试试看啊!
史璇莹闭上眼,舒服地伏在枕上。
好了,这回她真的要睡了,不聊天了。
“绮南雁……”临睡未睡之际,她模糊呢喃着。
“嗯?”
“你不要走,哪儿都别去,就陪着我。”
她突然伸出手捉住他的手腕,将他掌心拉到自己枕下贴着。
这举动绝对称得上惊世骇俗。
“你——”绮南雁脸色微变,皱着眉欲抽回手,她却朝他甜甜一笑。
“这是命令,你可得照办喔!”说罢,她便安心隔着一只棉枕,依赖地埋入他的掌心里。
呼,好舒服喔,如果能从姐夫手里把他抢过来,罚他一辈子为她做牛做马,那该多好啊!迷蒙间,她脑中忽然兴起一个有趣的念头,因而甜笑起来。
她的冤家出卖了她,她却没办法真正恨他气他。
因为,只要有他在身边,她的心便宁宁静静的。
她终于入睡,呼吸渐缓,逐渐规律。
“只是命令而已……”绮南雁凝视她熟睡的侧脸,像要对自己确认似的,低声重复道。
绮南雁低头,嘴里不期然地又尝到那股熟悉的味。
史璇莹,好苦呀……
第4章(1)
绮南雁说,汤药的药性会让她嗜睡,等她醒来,再好好饱餐一顿,身子便恢复了。
这一觉,睡得极是安稳,只是再度睁开眼,绮南雁已经不见。
璇莹手掌贴着床面,缓缓撑起身子。前天随行伺候的丫头,正站在桌旁整理衣裳,这时发现她醒了,转过来朝她揖了一礼。“小姐总算醒了,身子好些了啊?”
璇莹不答,忍不住抑郁长叹——
没想到这么快。
她又被绮南雁出卖了,那可恶的家伙,像恨不得早早摆脱她似的。她昨天还发烧呢,就不能缓一缓,等她病愈了再说?
“你什么时候来的?”她瞅了眼丫头,又转向窗户呆愣着。
窗外透入丝丝光线,刺眼而明亮,映得满室生辉。
看来她足足睡了一天一夜,绮南雁肯定趁她熟睡时去报讯了,把她交给管事的照料,自个儿快活逍遥去。
她在他眼里永远只是烫手山芋罢了。
“昨晚秦总管一接到消息,便和姑爷连夜上路,咱们大伙儿都是今天早上才到的。”
丫头为她端来一杯水。璇莹正口干舌燥,才接过来低啜一口,闻言又是一愣。
“姑爷?”她错愕抬起脸,“你说姑爷?”
“是啊,正是小姐的未婚夫君,呃……”丫头甜甜地笑眯了眼,顿了顿才道:“听说是姑爷府上接到消息,特地让姑爷出面处理的。”
虽说订过亲的男女,不宜私下会面。但考量二小姐情况特殊,两边府上权衡轻重后,都认为不妨让小俩口婚前试着交往,或许有益于将来。
有这样开明的婆家,自是小姐的福气。也幸亏老爷从一开始说亲时,便与对方坦诚相待,并未刻意隐瞒小姐的脾性,因此对方乍闻小姐逃婚时,反应仅是哈哈一笑,接着便提议由姑爷出马,把小姐这头野马似的姑娘驯服。
“小姐要起床更衣吗?”丫头善解人意地提议。“若需要沐浴,外头也备有热水,是姑爷吩咐准备的。”
“好啊。”好好洗个澡,这她倒没有异议。
换作绮南雁,就没有这样的体贴细心。璇莹起身下床,不意瞥见桌上搁着一包糖。她静静瞅着它。
那是她哭着嚷着不吃药,他才托人买来的。
昨日吃在嘴里,觉得甜,现在只是看着,却觉得苦。
丫头唤人送来沐浴用的水,便侍候她入浴,一边梳理着她的长发,嘴里还边说道:“听说姑爷从昨晚就没睡,一直在楼下等着呢!”
“喔。”璇莹勉强地挤出一笑。
听起来这丫头比她还心急,不知被谁花大钱买通了,嘴里一个劲地夸赞那位“姑爷”,一会儿赞他体贴细心,一会儿夸他长得俊俏,体格魁伟没话说,风度翩翩,听得她昏昏欲睡,差点儿没睡死在浴桶里。
打点妥当,走出客房,沿路静悄悄的,连个人影也不见。这偌大的客栈原该是熙来攘往、嘈嘈嚷嚷才是,难道出了什么事?
沿着楼梯而下,饭厅也是空空如也,只有最中央一桌坐着一名白袍男子,身边站了一名青衣少年,两人皆是面容如玉,光彩照人,尤其那名白袍男子,目光炯炯地迎视她走来,黑眸宛如两丸墨玉,意态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