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想着,脑海里,忽然浮现第一次遇见她的那天——
那天,同样是个细雪纷飞的日子,她姊姊与他好友令狐雅墉的大婚日。
那天,她闯了大祸,误以为自己的姊姊不愿意出嫁,便大胆代替姊姊披上嫁裳。幸好东窗事发,及时将两姊妹换回来。
那天,他点了她穴道,剥光她身上的嫁衣,再用自己身上的斗篷将她密密包裹起来,一把扛在肩上,悄悄从后门溜出去。
她气得不得了,沿途叫骂不断,骂些什么他都忘了,只记得小姑娘嘴巴甚是文雅,骂了好半天也挤不出什么脏字。
送她上了马车,临别前,她气呼呼地拨开颊上乱发,神情是恨不得吃了他似的。
“喂,你叫什么名字?”她怒问。
“问名字做啥?”他斜眼打量她,挑眉低笑。
“今日之仇,本姑娘来日一定要报!”她气得粉颊通红,双眼仿佛喷火。
哈哈哈,小妮子忒天真,看她娇滴滴的,却大言不惭,惹人发噱。
他放声大笑,胸膛傲然一挺。“大爷我名唤‘绮、南、雁’,想报仇尽管来,我随时奉陪!”
想来都觉得好笑,那丫头到底是如何教养出来的?
姊妹俩据说是孪生女,明明同一天、同一个时辰出世,脾性却是南辕北辙,连姊姊的美满良缘也险些被她毁了。
从认识她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这丫头绝对不好惹。
可眼下她孤身在外,有人可以投靠吗?
攒了太多钱财,不一定是好事,她可懂得保护自身?
沉吟良久,他翻身而起,顺手拿起床头的牡丹瓷枕轻轻一晃,不料,枕心竟传来一个声响。那声响极是细微,但听在绮南雁耳里,却宛若雷鸣。
有东西?他精神一振,摇了摇,确定里头藏了什么,便把食指伸进镂空的枕心里旋转几下,抽出一张纸片。
迅速浏览一遍,他不禁咧嘴而笑——呵呵呵,这是一张纸据,是她租赁房屋并缴付款项后,对方开给她的收据。太好了、好极了!
“逮着你了,死丫头!”绮南雁心满意足地折好纸条放入怀里,起身离开,心里不住盘算,该怎么送她回来呢?要不要顺手教训那丫头一顿呢?
哈哈哈哈哈,心情好啊心情好!
阴霾一扫而空,他才惊觉自己终于放松下来。唉,为了这不懂事的小姑娘,害他的心从接到消息就开始七上八下的……
待会儿就先喝一杯压压惊,再叫盘炒牛肉祭祭五脏庙,其余的,可以慢慢来……
***
马车沿着长长的黄沙古道奔驰,车夫挥着鞭子吆喝,与哒哒的铁蹄声互相交错。
史璇莹笑眯眯地趴伏在车窗上,望着远方的景致。时候不早了,官道旁遍地碧草青青,穹苍如火,血一般的夕阳既壮烈又苍凉。
真美呀,美得不可思议!
要不是为了逃婚,哪有机会饱览这样的景致呢?
璇莹低头顺了顺裙摆。这套衣裳是她从丫头那里偷来的,质地稍差,尺寸有些过大,她小心翼翼整理着,但愿看起来不会太突兀。
长路漫漫,她双手环抱膝头,百无聊赖地盯着窗外,一张可恶的嘴脸忽然不请自来地钻入她脑海,她眨眨眼,唇角不禁上扬。
“绮南雁,别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这世上能帮本姑娘的人,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哼!”她想起绮南雁,便笑得肩膀一耸一耸。
离家第十天了,一路可说是平平安安、无风无雨。白天她窝在马车上,夜晚则睡在客栈的房间里,雇请两个镖师和一辆马车,也比她想象中便宜很多。
嘿嘿嘿,怎么样啊?
是谁认为千金小姐不济事,身边少了丫鬟就是废人一个?离家撑不了半天,肯定哭爹喊娘地爬回去?
这人实在太过分了,等她平安回到家里,真想把他抓来痛骂一顿。
他这个不长眼、不识货的坏人,她明明说会付他钱,又不是白白让他跑腿,不帮就不帮嘛,做啥这样奚落人呢?气死了!
那家伙,八成还不晓得她离家了吧?
想到这儿,史璇莹吐吐舌头,甜笑渐渐转成了苦笑。
就算知道,也不干他的事,他又不是她什么人……
不,不对,她像是猛然惊醒般地挺直腰杆儿。他是她的仇人!是仇人!而且还自以为了不起,好像她很稀罕他似的,哼。她摇摇头,甩开那总教她又气又烦的家伙,明明是个不值费心的浑人,怎么总想起他呢?
车帘突然被掀了一半,自外探入一颗头,朝她喊道:“林姑娘,前面不远处有间客栈,咱先歇下来,明儿午时就到秀川了。”
“是,多谢龙镖头。”她点头微笑。
“哪儿的话。”龙七朝她略一颔首,便把帘子放下。
第1章(2)
夕阳隐没后,马蹄声逐渐放缓,来到一个连小镇也称不上的村落。几幢不起眼的屋瓦散落在官道旁,最大的建筑便是一间旅舍。入夜后,大门口燃起两盏大灯笼,其后,是依傍着旅舍生存的农家。
龙七让她先行下车,自己则带着伙计去安顿马儿,璇莹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小二入内。
想当初为了掩饰身分,她换上丫鬟的衣裳,而为了合衬丫头这个“身分”,出手自然也不能像当千金小姐那样大方。龙七只收她一点微薄费用,吃住自然都找最简便的,只管送她平安“到家”,不当她是什么娇弱的官家小姐,也不会仔细小心地伺候。
小二领她到干净的客房,简单说明旅舍房价低廉、人手不足云云,但请自己动手,并提醒她饭堂用饭的时间,切莫错过,说完便离开了。
史璇莹稍做梳洗后,依言来到饭堂用膳。饭堂里闹哄哄的,人声鼎沸、龙蛇杂处。她不敢多看,快速扫视一圈后,发现龙七和伙计占了其中一张桌子,便赶紧低头,快步走了过去。
那里一张四人桌,已坐了三个人。
小地方总难免人挨着人,璇莹不以为意,便往最后一个位子落坐,不料才抬起脸,眼珠子却差点掉下来——
绮……绮……绮南雁?!这……这……怎么可能,莫非她眼花了?
坐在他们桌旁的第三个人,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那双眼睛她永远忘不了,黑漆漆的瞳仁仿佛望不见底处,看着她的时候,总带着几许温柔、几许嘲弄,像无奈地看着自己不懂事的小妹妹,总教她心头莫名燃起一把无名火。
绮南雁斜挑一边浓眉,若有深意的眼神朝她投来,两片薄唇似笑非笑,丝毫不见惊诧。
她脸一僵,心跳霎时咚咚咚如雷鸣鼓响,声音之大,连她耳里也轰隆作响。
这、这未免太……他……他怎么……怎么会到这儿来?
说是偶遇,未免也太巧了吧,难道是奉命来逮她的?
思及此,心弦又是一震——不会吧!
还以为自己计划得天衣无缝,结果……她这么快就要被捉回去了?
“林姑娘,来来来,我来同你介绍——”
龙七见她脸色极差,又盯着绮南雁看,以为她怕生不自在,便热络地当起中间人,筷子指向绮南雁笑说:“这位兄台名唤绮南雁,是我的朋友,跟你一样也是个秀川人,也许……姑娘听过他的名号?”
绮南雁是名满天下的游侠,江湖人只要话匣子一开,多少都会提到他。他们既是同乡人,她应该没有不知道的道理吧?他期待地等着史璇莹反应,想不到她无精打采的,不感兴趣。好吧,深闺丫头见识想必短浅。龙七只好作罢。
“幸会。”绮南雁绽开笑颜,下颔轻轻一点。
“……是。”璇莹来回看了他俩一眼,尤其是绮南雁,见他反应淡漠,不像要拆穿她的模样,只好硬着头皮,跟着点头。
“龙镖头怎么在这儿?”招呼完了,绮南雁目光便转向龙七,似乎没把她看在眼底。
璇莹垂眸望着桌上的饭菜。
这会儿,哪还有什么食欲呢……偏偏不吃又怕招来异样的眼光,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挟了几根菜叶,默默听着他们说话。
“还不就是那回事?只不过,这回护送的是她——”
龙七笑吟吟地瞟她一眼,说道:“林姑娘以前是丞相府的丫鬟,签了三年的卖身契,如今约满到期了,旧主打赏她不少银两,她便雇人送她回家。”
“喔?是吗?”既然又提到她,绮南雁便不客气地盯着她笑。“‘林’姑娘,这一路上还好吧?怎么会找上龙威镖局呢?”
不错啊,挺有脑筋,运气也好,就不知她是事先打听过的,还是瞎猫撞上死耗子?
如今太平之世,天子圣明,京城空前富庶,远从千里而来的商贩自然多不胜数,也聚集了不少跑单帮的刀客、开镖局走镖的江湖人。但真正能撑得起“信誉”二字的金字宝号,恐怕还出不了三两间,龙威镖局便是其一。
他沿着京城到秀川的路程寻寻觅觅,怕她还出不了京城就出事了,想不到一路追踪下来,她行程竟是出乎意料地顺遂,这个深闺姑娘真是勇气可嘉,兼之鸿福齐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