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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跨过门栏,“李公公。”

  “力恒,你来了。”

  两人彼此行礼如仪,一如以往见面时那般礼尚往来,但心情全变;过去是在同一个皇帝底下做事,现在却不知道彼此的主子是谁。

  环境变了,局势也变了,连带让彼此之间都变了,李公公是聪明人,当然也感觉到了。“我进来了一会儿,怎么一个人都没见到?”

  “前一阵子战乱,署里的下人、女匠纷纷求去,想要出京城避风头,我拿了钱给他们,让他们离开。”

  “那现在不就一个下人都没有,怎么做事?”

  沈力恒笑了笑,比了比椅子请李公公坐,自己走到堂上住位坐着,“除了吃饭、喝茶这种事得自己动手,现在也没什么事好做。不过还是对不住您,连杯茶也没法给您倒。”

  “喝不喝茶不重要,只是接下来确实有事要做。”李公公很严肃,“直说吧!王爷要登基,锦绣署得负责织造龙袍,你懂的,这是大事。”

  沈力恒无语,不是不知如何回言,而是无言以回。

  “力恒,你别学那些愚忠之臣,先皇驾崩;国无君主,王爷登基,也在意料之内,咱么作为奴才,就是听命,反正都是他们赵家人当皇帝,有差吗?”

  “李公公,没有差吗?”沈力恒很严肃,“先别说他能不能当个好皇帝,赵本义起兵叛乱,虽号称清君侧,实则名不正、言不顺,此例一开,往后有心人士难道不会有样学样?则国何有宁日可言?他私铸兵器,却毋需伏法,则法理何在?况且,我根本不认为他会是个好皇帝。”

  想起伍士康受托前来问有关万龙御天图一事,他是可笃定此言。受民心爱戴者便为明君,沈家有没有人会织图,一点都不重要,此人不想如何为民谋福,目光如豆至斯,竟在意一个乡野传说,显见其心思都在于如何登基当皇帝,不在于如何当个好皇帝。

  李公公有点急,“力恒,我们是至交,我才劝你,此话莫要再提,别说提,连想都不要再想。”

  叹息,看着沈力恒一张俊脸颇为坚持,李公公只好开口,“力恒,咱家坦白说吧!这燕王登基前,有两件事他一定会办。第一,是即位诏,他坚持要天下读书人之首文渊阁大学士起草,大学士是最坚持撤藩打燕的,现在当然不肯,燕王大怒,已经将大学士全家下狱,威胁抄灭九族。

  “第二件事,你一定想得到,就是龙袍,而且咱家猜测燕王更在意龙袍,事实上,他昨天就问过你,定要亲眼见到你。”

  沈力恒心漏跳一拍,但强自镇定,“那又如何?”他知道,燕王恐怕不是在意龙袍,而是为了万龙御天图。

  “别拿自己身家性命开玩笑,咱家看燕王非常在意,不是说着玩的。”李公公脸色严肃,话锋一转,还有件事他也得问,“还有……是你把开阳公主藏起来的吧?”

  沈力恒皱眉,不言语。李公公猜对了一半,但另一半他没猜对,他不知道沈力恒更大胆,不但将公主藏起来,还将公主藏在这沈府里。

  “有个小太监那天看到了,你们将开阳公主救出宫。”

  “……没有的事。”

  “不管有没有,你对开阳公主的心,咱家也知道,但咱家要告诉你,燕王已经派出人马要找四皇子与开阳公主,务必擒获,斩草除根。咱家还是想劝你,别为个女人……”

  “不要再说了。”为了赵本义的狠毒而愤怒。

  四皇子、紫心,好歹是他的侄儿、侄女,如今江山已经到手,何必如此赶尽杀绝?这还是人吗?

  气氛僵持,沈力恒不愿再听,起身似乎想要送客;李公公无奈,过去沈力恒算是很听他的劝,毕竟他长了沈力恒几岁,现在或许局势已变,或许不满他的变节,他似乎不愿再多说。

  站起身准备离去,但离去前,有些话还是该说,“我这趟来,不是为谁传讯,而是要告诉你朝廷的变化,希望你掂量掂量,别为了那不值几个钱的愚忠丢了性命,那是最蠢的。”

  依旧不语,傲然挺立。

  李公公看了看四周,咽了咽口水,似乎为了他接下来要讲的话而感到紧张,向沈力恒那面向门口的背影。“力恒,相交多年,咱家冒着生命危险,最后劝你一句。”

  “什么事?”

  “若真不想低头,不想变节……今晚带着开阳公主赶快离开吧!”最后发出警讯。

  转身,讶异,“李公公?”

  “咱家不能多说,希望你保重。”李公公眼眶带泪,转身离去。

  离去之前,丢下这个模糊不清的震撼讯息,可是沈力恒够聪明,他听得一清二楚,甚至已经可以想见,这一天日落之后将充满危险。

  重重一叹……果然,平静了一天,跟着又要山河变色了……

  自午前至下午,锦绣署与沈府安安静静,一点事也没有,但那是表面上,至少在沈力恒的心里,不停安排、盘算,根本静不下来。

  表面强自镇定,但那时而在房内来回踱步,时而与沈一虎交头接耳讨论事情的模样,已经显露出他的紧绷与忧心,甚至显露出他的害怕。

  沈一虎照做,将东西统统安排好,顺道巡了巡原先想好的逃难之路,确定没有问题,算是做个演练,以备不时之需。

  只是沈一虎不懂的是,何以少爷要他将钱财、衣物分成两份是何用意?就连马车也要准备两辆,他更是不懂,那马车大小,四人乘坐还算宽敞,根本毋须两辆。

  怀着疑惑,沈一虎决定去问,才来到沈力恒独居院落的大门前,就看见沈力恒正在一只鸽子脚上绑纸条,一旁还有一笼的鸽子。“少爷,您在做什么?”

  为最后一只鸽子绑好信条,轻轻捧在手上,朝着空中高高抛起,鸽子离开他的手,往天空飞去。“去吧!去该去的地方。”

  这时,平儿扶着赵紫心踏出房间想要透透气。公主心情已经好多了,虽然还是不多言,至少不再哭,当然也没再说想要死的话。

  两个女人站在回廊下,看着庭中的两个男人。而沈一虎也盯着沈力恒看,他在沈家这么多年,当然知道沈力恒这是要给各地的织造句传讯,但他不解的是,此时此刻,还有什么讯息好传?

  沈力恒蹲下身子,打开笼门,十多只鸽子顿时飞出,朝天际飞去,顿时满天鸽群,每只鸽子都有自己的方向,往目的地飞去。

  “少爷,您要传讯给谁?”

  沈力恒看着天空,仿佛在交代那群鸽子争气点,突破重围、闯过难关,到远方去吧!不要困在这里,坐困愁城。

  完成这件事,沈力恒突然觉得仿佛松了口气,好似交代完了沈家的命运,锦绣天下或许不再,但各地巧手工匠自当各安天命、各司其职……织者便是为百姓谋福利,绫罗绸缎俱为其蔽体……

  他在沈家、在锦绣署,整整待了二十六个年头,此刻才有机会好好回顾这个百年织家的兴衰,一切荣华富贵仿佛过眼云烟,转眼不留。

  爹、娘,爷爷、奶奶,孩子就到这里了,你们能原谅孩儿吧?没听你们的话,依旧决定带着紫心,逃难去……

  “给各地的织造局、布庄、染房、绣坊,飞鸽传讯,此后沈家不再发号司令,各地工匠巧手各自努力、各安天命。锦绣天下就这样结束了……”语气很平淡,毫无牵挂。

  沈一虎再笨当然也听懂了,突然间,一个大男人就这样哭了出来,泪水掉个不停,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沈力恒看着,不禁笑了,“你哭什么?”

  “我都不难过,你难过什么?”他说不定还真是个不孝子,百年家业了结于他手中,竟然一点歉疚都没有,或许有感慨,但他不难过。

  想想五百多年前,沈家从小布庄开始,那时候哪有锦绣天下呢?百年兴衰,这是自然,至少人还在,心还在。

  他一点都不害怕往后的路,就算再颠簸险巇,只求一路走来问心无愧。于爱,也无愧。

  “沈家把小虎子养大,现在沈家就这样没有了,我难过嘛……”眼泪不停掉,甚至哭出了声来。

  站在回廊下,听着主仆这般对话,平儿也哭了,赵紫心也默默流泪,心里总觉得都是因为她。

  “永绵,让我去我该去的地方……”

  “你答应过我什么?”

  那一夜她再度想要自尽,他愿意同死,她不舍拖他下水,于是答应他,此后就算还是学不会为自己活,至少留在他身边为他而活,“可是……”

  “告诉你们吧!爹娘当初就是说过了,这一天要是来临,要我抛下一切,就算是这百年家业也可以舍弃,但求保住一命。这是父母之命,我岂能不从?”

  虽然当时爹娘是说他身怀绝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为人所知,必将惹祸上身,这才留了这样的遗训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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