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破坏才有建设,建设之后才能强民,进而富国。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旁人会说什么、写什么,我都不在乎。」他平静的说着,从不对外人说的心,只对她坦露。
为什么要告诉她?
沉香不懂。
她宁可不知道,宁可,不要知晓这么多。那么一来,她也不会知道,他是牺牲了多少东西,才能有现今的成就——连骂名,也是他的成就之一!
偏偏,事与愿违,她就是知道了,还知道得太多太多。
望着无法言语的她,关靖柔声的说:「焚香吧,为我焚香。」他停下笔来,凝望着她的身影,窃取难能可贵的平静。这些日子以来,香料虽是她挑选研磨,但是送来焚香的,却是奴仆们,而不是他思念的她。
「我好久好久,都没看到你焚香的姿态了。」他惋惜的一叹,笔杆在桌案上,轻轻敲击出声。
体贴的婢女,将香匣送了进来。
这段日子以来,不论她走到哪里,婢女都会为她拿着香匣。
现在想来,这应该也是关靖的命令。
他在等着,她为他焚香?
等了多久了?
轻轻的,她起身走到关靖面前,跪坐在那个,只为她而留的位置,然后才打开香匣,在选取香料的时候,偶尔,也望向他。
阳光,为他的侧脸,镶上淡淡金边。
她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在北地十六州,积雪成灾,粮车毁损,险些压死北国奴,他挺身相救后,她与他的对话。
你为什么要去扛那辆粮车?
因为我看见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车。
这个男人,看得很高,看得很远,比所有的人更高更长远。而他会这么做,恐怕也只是因为,他看见了将来的危机,所以就挺身而出。
就是这么简单。
如果她再问起,他一定还是这么回答的。
像是察觉到,她的注目,关靖抬起头来,对着她温柔的一笑。
她的心一慌,匆匆低下头来,像是被逮着的偷儿,竟觉得双颊火烫,连胸口也暖热起来,先前的冰冷已经荡然无踪。
为了不让自己,显露出,对他的在意,她收回心神,专注在为他焚香的事上,低头看着满手,在不自觉的时候,已经挑选出来的香料。
枸杞。
甘草。
菊花。
牡丹皮。
山茱萸。
这些香料的功效,全部都是滋补强身、安神明目。
她看着掌心里的香料,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她没有松开那些药,而是把它捏住了,逐一碾碎,再倒进熏炉里头,看着烟雾飘出,弥漫在他的身旁。
第15章(1)
夏日炎炎。
风吹着绿叶,偶尔吹下一片叶,乘风飘远了。
不管风再怎么吹,那片绿叶,都总有一个落处吧?
沉香心里这么想着,嫩嫩的小嘴,吐出一声叹息。
而她,如今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看过那些绢书,听过关靖的答案,她已经明白,自己没办法,继续毒害他了。过去这么多年来,她一心一意,就为了报仇雪恨,现在下不了手了,天下之大,哪里才是她落脚的地方?
不知不觉的,她离开院落,来到书房。
宽大书房的角落,是关靖最常待的地方。白嫩的小手,抚过桌案,还有那些,洗净未干的笔墨砚台。
不用等到干透,关靖又会再来了吧?
笔架上悬挂的笔,大小都有,手握的地方,全因为太常使用,都被磨得光亮。
他的笔用得很凶。连墨条也是,总觉得才刚换上新的,过不了多久,墨条就又短得难以捏握。
就连桌案上,搁手的地方,都被他磨得有些凹了。
桌案后的屏风,是用块巨大的黑木所做,隔挡着前方的层架与桌案,跟后面的睡榻。
轻轻的,她坐在睡榻上。
以往有关靖在,她的注意力,就全在他身上。现在,他不在这儿,她才注意到,这里有多么阴暗。
睡榻旁的墙上,有块厚重的布帘,她好奇的去掀,却看见画在墙上的图。虽然,这里不够亮,但是她还是能辨认得出来,那是在她近日梦中,反复出现的大地图。
她把布帘掀得更开。
寰宇天下
墙边,是四个大字。
凑近一看,沉香发现,墙上的地图,跟羊皮上绘制的又不太一样。这幅地图更复杂、更细密,标注的笔迹更是她已经熟悉了的。
震惊,涌上心头。
关靖还做了多少事?
她仰起头来,看着那张比人还高,此睡榻还要更宽的地图,久久无法动弹。
就连休息的时候,他也要看着这张图吗?
白嫩的小手微颤,缓缓抚着墙上的山川、大海、国境,还有他写下的一字一句。
关靖究竟是,把自己放到了什么样的位置?把自己逼到了什么样的地方啊?竟连休憩的时候,也要时时提醒自己吗?
视线,蓦地模糊起来,她眨着泪眼,搜寻着某座城。但是,地图太大了,她找不到。
景城。
那六千七百九十三条人命。
虽然地图上看不到,但是,关靖肯定还记得吧?他是不是记得每一条,他夺走的人命?
屠城的时候,他是亲眼看着的,双眼眨也不眨。那时,她还觉得他狠心,现在才知道,他就是要看着。他不是不眨眼,他是不能眨眼,他要记着,记着他所夺走的人命,记着逼迫自己。
我做我该做的事,担我该担的。
恐怕不管再过多少年,他依然不会忘记。
为了那些人命、为了关靖,她的泪水,落得更多。好奇怪,以往,她不是这么容易落泪的。
蓦地,她忽然听见,书房的门被打开的声音。她坐在阴暗的角落,狼狈的快快伸手,胡乱擦掉脸上的泪。
「中堂大人,多日不见,您气色似乎好转许多啊!」不是关靖的声音。这个声音,苍老得多,语调和蔼。
「全是托贾大人您的福,不是吗?」她听见关靖回答。
透过书架的缝隙,她倾身上前,仔细一看。
「中堂大人,您客气了。」一个身穿官服的老人,就跟在关靖身旁,初看是慈眉善目,再看却是皮笑肉不笑。
不过,关靖脸上的笑,更是虚假得不遑多让,冷得让人想起腊月寒风。
「贾大人,您今日特别前来,说有要事必须私下商谈,不知道是什么要事?」
「是这样的,中堂大人,不知道您是否记得,今日早朝的时候,工部林大人上书要扩建皇居的事情?」
「记得。」
「事实上,这事呢……」
「贾大人,皇居已经足够使用,我不认为需要再扩建。」
「中堂大人,话不是这么说,现今皇居都是先皇时建筑,多已老旧……」
旧?
沉香总算亲眼见识到,传闻中的贾欣,睁眼说瞎话的绝活儿。
皇居可是南国前任皇帝,逝世前一年才刚兴建的,这不过才几年光景,皇居的明黄色琉璃瓦,还亮得距离凤城之外百里,都觉得刺眼了,哪里称得上旧了?
久历官场的关靖,只是轻描淡写的回答:「能用百年的厅堂,可多得是。」
「中堂大人,皇上可是有交代的。」贾欣笑着,仗着有皇帝撑腰。
关靖扬起嘴角,好声好气的说着。「贾大人,皇上要是真有交代,明日早朝的时候,我一定和皇上商议,请皇上亲口交代我。」
躲在屏风后的沉香,咬住了唇瓣。
天下人都知道,当今皇上在手握兵权的关靖面前,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就算是皇上真的想扩建皇居,等到关靖亲口一问,只怕会推说,根本没这回事。
关靖这么回答,摆明就是给贾欣难看。
但是,贾欣还是在笑,嘴上语气却变了,猛地就把手中把玩的鼻烟壶,用力往地上扔。
「关靖,你——」
倏地,上头传来轰然巨响。
沉香吓得抬头,看见书房的屋顶,已经被轰出几个大洞,十几个蒙面的黑衣人,手持刀剑,跟着屋瓦从洞中飞落。
瞬间,刀光剑影,全数直击关靖。
他却是不慌不忙,从衣袍中抽出软剑,一一架开,可是对方人多势众,刀刀狠绝致命,剑剑往他身上刺来,执意要取他性命。
有刺客!
关府门禁森严,刺客哪里来的?
沉香还未能细想,就看见贾欣在混乱中,竟也懒得佯装惊慌了,还指挥着两个黑衣人,把书架推倒。
一部分的书架,往关靖身上倒去,另一部分的,则挡住出口。
「有刺客!」
「主公还在里面——」
「快!」
「门打不开!」
门外的侍卫们,焦急的叫喊,拚命的撞着书房的门。但是,他们进不来,而关靖的身上,已经见血了。
即便他冷静超绝,武功高强,身上的刀伤剑痕,却是愈来愈多。
他是不世奇才,文武双全,要不是中了她的毒,影响了身体,绝对不会这么狼狈。
黑衣人的攻势愈来愈猛烈,其中一个觑了个空,长剑一伸,直往他心口戳去。他看见了,但是他的剑,被前方的剑雨缠住了。
不!
想也不想的,沉香冲上前去。
那一剑,戳中她的胸口,穿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