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孤烟沉,日落凄风寒。
当赤谷城的人们,为明天日出时的祭祀,点燃祭台前的熊熊篝火时,距离祭台数十里的云杉树下,解忧正与她的侍女话别。
「芷芙,」她将一把精致灵巧的短剑递给侍女。「这是离乡前,常公子送给我的短剑,如今我把它转送给你……」
「不,奴婢不能要。」芷芙拒绝。
「要的,多样利器多条路!」解忧将短剑坚决地插进她的腰袋里,伤感地说:「此去单于庭,不知有多少艰险,若非身不由己,我愿与你同往……如今让你独去冒险,你千万别怨我。」
「不!公主!」芷芙跪在她面前,从不掉泪的她,此刻泪流满面。「芷芙的命是公主给的,无论公主让芷芙做什么,芷芙绝无怨言。常公子义德高尚,与公主情同兄妹,芷芙定倾力相护!只是……公主南雁北飞,寄身异邦,奴婢此去心犹不安,望公主珍重,奴婢人在他乡,定日日祈求苍天佑公主平安……」
她哽咽难语,俯身磕头,解忧想拉起她,可她有功夫,奈何不得。
一旁早已哭成泪人的冯嫽过来帮忙,同样没法拉起她。
解忧跪下,握着她的手流泪。「你和嫽儿,是我最亲的好姊妹,我也会日日祈求老天,保佑你和常公子平安!」
「我也是……」冯嫽也跪了下来,抹着泪水对芷芙说:「你放心去吧,好好照顾常公子;公主有我,我会一辈子跟着公主,把你的那份活儿全包了!」
「你们两个快扶公主起来,别再哭了!」
就在三个女孩哭成一团时,原本在草窝下等候的右将军符戈瀚走来,一把将最娇小的冯嫽抱起来,而芷芙经他提醒,也慌忙起身搀起解忧。
符戈瀚哀求道:「别再哭了,人生聚散寻常事,如你们这般哭法,就连大禄也伤心啊!」
翁归靡正背对她们,像尊石雕似的矗立在那里。
解忧振作起来,对芷芙和冯嫽说「是的,我们不该哭,今日只是分别,不是永别,我们要像壮士那样出征。芷芙去照顾陪伴常公子,我和嫽儿好好守护汉乌联盟,有朝一曰,我们定能再相逢!」
「说得好,不愧是天鹅公主!」符戈瀚赞许她,又对草窝子方向喊:「大禄,那我们上路喽!」
翁归靡走来。「去吧,记住把芷芙送到那里后,你和冯嫽得立刻赶回来。」
「明白。」符戈瀚找来三人的坐骑。
冯嫽看了看翁归靡,对解忧说:「公主回去吧,奴婢天亮前一定回来。」
芷芙上马前,再次含泪看着解忧。「公主,芷芙去了。」
害怕自己哭出来,解忧点点头。
三人三马迅速消失在夜幕里,解忧靠在树干上黯然流泪。
匈奴囚禁汉使,常惠深陷囹圄,她今夜失去了芷芙,明天却将失去翁归靡。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一天之内,她感到难以承受的痛苦正向她压来。
翁归靡温柔的大手,抚摩着她的头发,随后她的身子,被拥入他宽厚结实的胸前。
她虚弱地任他抱着她,任眼泪染湿他的胸襟。
「别哭了。」翁归靡抱着她,抚摸着她因为哭泣而抽动的肩背,为无法分担她的痛苦而痛苦。「她不会有事的,我明天会去接她。」
「明天?」解忧忽然将他推开,含泪的双眼生气地瞪着他。「如果今天不是出了这件事,我根本不知道你明天就要离开。你打算就这样悄悄走掉吗?」
翁归靡再次将她拥进怀里,情急地解释:「没有,我不会悄悄走掉,我原本也准备今夜告诉你的。」
太多的伤心事,让解忧不想听他说,可又挣不开他的双臂,于是她忽然捶打他的胸,愤怒地说:「如果你心里有我,你会在大王一开始要你戍边时就告诉我,而不是临走前才坦白!」
翁归靡抓住她的手,揉开她紧握的拳头,将她的手平贴在胸口,深情地说:「我告诉过你。你永远在这里,我的心里只有你。」
望着他在夜色下愈显乌黑的双眼,泪水刹那间涌出了她的眼眶,根本来不及阻止,她哽咽地说:「放开我,既然注定分别,那我们最好把一切都忘掉!」
「不——不能忘掉!」他突然拉近她,用力亲吻她。
翁归靡的吻像一团火,那种感觉她已经不陌生。
她想抗拒火的引力,因为那是罪恶的诱惑。
可是当她的手攀上他的脖子时,却发出了一声混合着痛苦与快乐的低喊,然后紧紧抓住他,以与他一样狂猛的力量,用力回吻他。
如果人可以同时被火烧炙,又同时被冰封冻,那么那个人,一定是她。
此时此刻,她的心里如同封上了一层冰霜,可身体却在燃烧。
她一方面想用心里的冰霜扑灭燃烧的火焰,另一方面,她又渴望燃烧,将心头的冰霜融化。
她沉醉在冰火之间,迷失了自己,直到一个轻轻的响鼻将她唤醒。
「不行,我们不可以!」解忧抓住对方正探入她衣服里的双手。
「为什么不行?我们相爱!」翁归靡氤氲的双眸,仿佛蒙上一层水雾。
他的身子紧贴着解忧,将她压在树干上,一边亲吻她,一边急切地说:「把你给我,让我拥有你、让我们拥有彼此,那样,将再也没有人可以把我们分开!」
「我们不能相爱……」她想阻止他,可他的力量巨大、身子火热,亲吻和言语一样甜蜜。
解忧发觉自己的意志力在动摇,但仍牢记着她是嫁给乌孙王的和亲公主,一时的放纵,将置她与他,于万劫不复!
「别这样,我是你的王后哪!」她绝望地抱着对方大喊,泪水不停滑落。
王后?翁归靡身躯一震,眼中的迷雾消散,深邃的瞳眸带着令她心碎的悲伤。
「是的,我们不能……」他将手从她身上抽离,好擦拭她的泪。
解忧看着他颤抖的双手和痛苦的眼眸,不由一头栽进他怀里,放声痛哭。
翁归靡没有劝她,只是用双臂紧紧抱住她,让她将在外人面前从不表露的脆弱和委屈,尽情发泄出来。
第7章(2)
立冬后便时下时停的雪,将赤谷城染成银色世界;草原和低矮平滑的山丘,都被掩盖在了皑皑白雪之下,只有灌木和野草,顶着风雪露出不屈的身躯。
打算猎捕雪兔的解忧,身穿紧身长袍,后背弓箭,骑马走在寂静的雪原上。
一只孤鹰飞过,将她的视线引向苍茫的远方,令她思念起远行的人。
朝夕相处的芷芙已经离开两个多月了,至今音讯全无。
翁归靡也走了,同样没捎回只字片语。
他走的时候,没有单独与她告别,在众多的送行者中,他与她只能匆匆一瞥。
两人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却什么都不能说,只能在沉默中依依惜别。
祭祀过后,赤谷城又有不少牧民,迁往他们自己的冬季牧场,留在赤谷城的,主要是王族和军队。
而令解忧惊讶的是,一直对她很冷淡的大王,最近竟时常派人送东西到飞雁宫给她,并不时传她去毡房与他共飮马奶酒,或为他弹奏琵琶。
她不由得想,难道大王也寂寞?
自从赛马、放鹰那天,看到大王与桓宁,及他们的儿子在一起的快乐情景后,她就不再对自己的婚姻抱任何希望,可是大王最近的转变,让她发现,与乌孙王作夫妻不如作朋友,因为大王其实是个很风趣,也很聪明的人。
可惜,她的这个愿望终难实现,因为桓宁的嫉妒心非常强,当她知晓军须靡召见解忧后,便成了嗅觉灵敏的猎鹰,不仅在她与军须靡独处时大闹,还经常不分场合地,对她冷嘲热讽,或恶毒咒骂,于是军须靡不再召见她。
在这样的冷漠中,解忧非常思念翁归靡;为了不让自己被寂寞和思念压垮,她常常和冯嫽两人骑马外出,在冰天雪地里漫游,或者去牧民家走访。
冬季也许是个寂寞的季节,却不是无所事事的季节,她很快找到了事做。
乌孙人本来就喜欢她,再看到她不与左夫人争风吃醋、不计较大王的冷落,于是对她更加尊敬和喜爱。
而她本人则喜欢在火塘边,与老人们一起敲松、压实春季剪好的羊毛,再卷成粗线交给女人,看她们编织出柔软实用的地毡;或者看男人将整块牛皮磨制成又细又薄,韧性极佳的牛皮,再用它做成舒适保暖的靴子。
她也向牧人们,学习如何将潮湿的草木牛粪点燃以驱寒取暖,如何在白茫茫的荒原上识别方向,甚至还跟随牧民们打猎,学习在雪地上追踪猎物的技能。
在她获得的同时,她也没有忘记付出。
她命令陪嫁的工匠,教乌孙人打制先进的农具和猎具;她自己则教女人们在毛毡上绣花,并用陪嫁来的织布机教她们织布,教孩子们用蒲草编制日常用具……
「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