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请上车。」长史在她身边提醒。
「等等,让我再看一会儿,车上窗小,难看到全貌。」解忧兴奋地说,没看到他焦灼的神情,也没看到准备送她上车的乌孙国长老和贵族们,已经等候多时,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前方缓缓移动的队伍上。「听,这蹄声多雄壮,就像千军万马在战场上奔驰;瞧,这景色多美,美得好像草原上流动的浮云。」
「是的,可是公主该走了……」
「让她看吧。」站在车边的翁归靡,走过来替解忧说话。
听到他的声音,解忧连忙问:「这里的人全部走后,夏都怎么办?」
「不必担心,草原还在,明年春暖花开时,我们就会回来。」
这下她明白了。「这就是逐水草而居?」
「对,逐水草而迁徙。不但可保护这片草原,也能让我们的人畜活下去。」
她默默回味着翁归靡的话,望着迤逦而行的浩荡大军,敬佩地说:「你们是个値得骄傲的民族,乌孙人吃苦耐劳,不畏艰难,定能富强!」
听到她的话、注视着她红润的脸庞,翁归靡双目火花闪耀,而他身后的长老,也都露出充满自豪感的笑容。
翁归靡对长史说:「阁下可告诉吴将军,贵部午时启程。」
就这样,当解忧终于踏上乘舆时,本来被安排在队伍中部的汉家送亲队,改走在大队人马的尾巴,当然,殿后的是翁归靡的蓝鹰部落。
在她启程前,各位长老和贵族们,也陆续回到各自的族人中,只有翁归靡作为迎亲特使,始终伴随在她身侧。
看到路途上不时有族人离开,解忧好奇地询问,翁归靡告诉她,因为冬季水草有限,所有牲畜不可能集中在同一个地方,他们是转往各自的冬季牧场。
山势越来越低、天空越来越高,解忧的心情却沉重起来。越往前走,赤谷城越近,距她尚未正式见面的「夫君」也越近,同时,离翁归靡会越远。
注视着车窗外骑在马背上,威风凛凛的翁归靡,她感到焦虑不安。
过去两个月中,有他的陪伴,她对未来的生活并未感到惊慌,可现在,就要见到她的「夫婿」,并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她却忧虑起那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不久前她以为很有把握的问题,此刻纷纷跳出来困扰着她。
乌孙王会像翁归靡那样和善好相处吗?如果他真的只喜欢匈奴公主,而将她置于「冷宫」该怎么办?还有,受他宠爱的匈奴公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们能够和平相处吗?
虽然没有在皇宫里生活过,但身为皇孙,她知道皇室的后妃,常常为了争宠而明争暗斗,更明白要想在乌孙国平安度日,完成皇上交托的重任,就必须与乌孙王和左夫人好好相处;好在她心里只有汉乌联盟与翁归靡,绝不会与对方争风吃醋。
车子突然停下,解忧惊讶地抓着窗棱,往外看了看——翁归靡策马走来。
「为何停住?」她问。
翁归靡咧咧嘴,却没笑开。「路窄,前面驼马正在改单列顺序入城。」
「到了吗?」
「嗯。」他注视着她,忽然轻抖缰绳,走到她面前,隔着小窗与她四目相望,皱眉问:「怎么啦?为何脸色这么苍白?」
解忧深深叹了口气,闷闷地说:「我不知道该如何与他相处。」
翁归靡知道她说的「他」是谁,不由脸色一变,沉默了好一会儿。「别担心,他是个好男人,而且公正无私。」
他是在安慰她。解忧心想。此刻前面的人马开始缓慢移动,她努力撇开心中的不安,给他一个暖暖的笑容。「那就好,因为我也公正无私。」
那笑容温暖了他,翁归靡深切地看她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夕阳下的赤谷城红得像火,红褐色的石墙、高筑的吊桥、耸立在草原上的了望台和城墙上密集的箭孔,都突显了乌孙国雄踞草原的强悍之气。
在连片的毡房中,乍见那座汉宫式的殿宇时,解忧明白,那就是细君的故居。
城里的人们前呼后拥地,围聚在国王的毡房前,等待着大汉公主的到来。
入城后,汉家乐队吹奏起喜气洋洋的乐曲,与乌孙人的角声遥相呼应,共同将绵长的送亲队带入起伏的草场;顿时,人们欢呼歌唱,赤谷城成了欢乐的海洋。
然而,在公主由他们尊敬的相大禄引导,轻盈地步下马车的那一霎那,人们屏住了呼吸。
早逝的汉家公主已经很美,可眼前这位公主更美。
她娇美的容颜好似鲜艳的桃花,令晚霞羞惭地匆匆落下;她温柔的笑容如绽开的火焰,温暖了人的心房;她优雅的举止仿佛和煦的春风,娴静的神态宛若天鹅的娇容。
「天鹅公主!」有人大喊,更多的人低吟。
第5章(2)
解忧其实并不像她的外表看起来那样鎭定,当翁归靡将她带到大王身前,放开她的手时,她感到一阵慌乱,随后,她看到他接过身后侍从递来的东西。
那是她亲手缝制的皮革箭囊,和他与汉朝送亲使节,共同签署的婚书。
只见翁归靡双手高举,单膝跪在军须靡面前,声音宏亮地说:「臣,翁归靡,奉吾王之令代娶大汉公主。婚典已由大法师主持,在众长老见证下完毕,此有两国婚书及公主所赠信物,请吾王陛下授公主后位。」
「大禄辛苦了。」军须靡说着,对身边人挥手。「收下。」
随后他长臂一伸,抓住解忧的手,将她拉至身旁,大声说:「承汉天子恩,以公主和亲,从今天起,大汉公主便是本王的右夫人!」
号角再次响起,人们的笑声和歌声,与当初在特克斯城行礼时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她的手,被握在了她的夫君手中,今夜的婚礼,是真实的。
然而,她并不知道,这不是婚礼,乌孙人一生只行一次婚礼;她也不知道,今夜人们并不是为庆典而来,是为她而来。
她的美丽和勇敢早已在草原上传开,让赤谷城的人们仰慕不已。
每个人都想亲眼看看,喜欢大草原、爱说乌孙语、会持弓射箭,敢与野马相争的天鹅公主,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如今,他们开心了、满足了,可解忧却感到失望。
在出嫁两个月后,她终于在这座富丽堂皇的毡房前,见到了她的夫君军须靡;然而掠过她心头的不是喜悦,而是诧异和不安。
眼前的男人,与她印象中娶了堂姊的那个男人完全不同。
那个男人笑声爽朗、满脸阳光,可这个男人却严肃冷漠、面露倦态,丝毫看不出当年的风采。
尽管他的眼睛看着她,却不带任何情感;虽然他高声宣布她是他的夫人,但他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他紧握着她的手,而她感觉到的,却只是冷漠和无奈。
她下意识地寻找最熟悉的人,却只看到翁归靡走向草原的孤独背影。
也罢,只要乌孙王信守承诺,保持与大汉的联盟,她可以犠牲自己的幸福。
怀着难言的伤痛,解忧跟随乌孙王走进华丽的毡房。
看着解忧与他的王兄并肩走进毡房,对翁归靡而言,是难以忍受的折磨。
天知道,那一刻他多么想冲过去将她带走,藏到无人找得到的地方。
独自走在夕阳笼罩的辽阔草原上,遥望着天边的晚霞,倾听着族人们愉快的歌声,他内心的痛苦略有消退。
只要堂兄对解忧好,让她在这里生活愉快、让他的族人在强大的汉朝与匈奴间获得平安,那么他,愿承受所有的伤痛。
振作起精神,翁归靡唤来坐骑,往红石头城墙驰去;按往年转场的惯例,他得先巡视他的军队和城防,再去庭衙见护王守庭的左将军,其他事情,以后再说。
步入毡房的军须靡一直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解忧一眼,一进毡房就放开她的手,径自坐在上首铺垫在毛毡之上的位置。
解忧站在门与火塘之间的空地上,打量着她的「新家」。
这座毡房比她在夏都住的还要大,色彩鲜艳、有走兽飞禽图案的毛毡,将四壁装点得五彩斑烂;火塘四周没有毛毡,却铺设了光洁的石板,和供人坐卧的柔软皮革;其他地方则都铺着厚厚的毛皮毡子。
可惜由于日暮,头顶敞开的穹庐无法提供足够的光线,她看不清床上的布置,只看到垂挂的帐幔,是十分华丽的锦缎。
正当她东张西望时,忽见军须靡双掌一击,门帘立刻掀启,两个衣着鲜丽的女子走进来,点亮了放置在毡房两侧的灯火。
「公主路上可还平顺?」等两个奴婢离开后,乌孙王以乌孙语问。
见他终于开口,解忧心头暗喜,虽然他的声音冷淡而平直,但并无戾气。
「谢大王关怀,臣妾受吾皇恩泽,有贵国迎亲使照顾,一路无事。」她答道。
听到她说乌孙语,军须靡紧蹙的眉微微松开,似乎很满意。「公主聪慧敏达,本王深感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