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云学姐今天来所里,有什么事吗?”莫霏跟着她走。
彤云说:“老师要我送文件过来给君特。”
莫霏停住脚步,美眸瞅着回廊窗墙。“君特老师刚去法庭,你没在楼下遇见他吗?”
“是吗?我没看见。他先走了吗?”彤云顿了顿,旋足,对莫霏微微笑,视线落向她手拿的杂志。“小霏,你真的和小汤在一起吗?”文件似乎不重要。
莫霏有种感觉,彤云故意上来这一趟。“彤云学姐,请转告凯特老师放心——”
“为什么?”彤云打断她。“老师很喜欢你。”
莫霏愣了一下,眸光颤颤闪烁。
“老师说你好久没有做面包给她,真是个无情的孩子……”
莫霏摇头。“那是因为我的手受伤了——”
“现在呢?伤好了吗?”彤云笑得很温柔。
莫霏颔首。“已经没问题了。”没问题了。当年母亲的事,是透过蓝凯特处理的,这位苹果花屿最为女性着想的律师,义务处理母亲的婚姻问题、后事、遗产信托,乃至孤女生活的安排。蓝凯特曾问她——
霏霏,你要当我的女儿,还是媳妇——
那时,她们很亲,她还叫她阿姨,凯特阿姨,她说她想和她一样当律师,她说好,当她的学生吧……
之后,她叫她凯特老师。
“老师说,她其实最想你当她的媳妇,不过,她的儿子不争气,这种状况还说要你当她媳妇,那她就是陷入母性的陷阱里,置你于不义……”彤云抽过莫霏手中的杂志,像在拿一个牌子晃了晃,道:“怎么样?要不要告小汤害你名誉受损?老师说有很多罪名可提告——”
“请跟凯特老师说谢谢。”莫霏红唇缓缓扬起,眼神美丽坚定。“我会自己处理。”
“嗯。我们改天聊,我真的该去送文件给君特了。”彤云笑着告退。
莫霏送她到楼梯口,再走回,徐缓地走,一道窗一道窗地,观看上槛雕饰。方便工匠踩踏的木架拆掉了,要不,她真想站上去,摸摸在朝阳中熠熠流彩的刻纹。
“你今天才来上班吗?”
她耳朵听到一个人声,眼睛看到一只兔子。它正对她跳过来,还对她说话——
“我可以当你不当蓝获一回事,所以今天才来上班吗?”
她蹲下身,抚着兔子。“你呢?”
“我把上槛雕饰修缮好了。”一条人影,倏地从窗外荡进来。
莫霏吓了一跳,站起身。兔子在她脚边跳开,差点被她的三寸细跟踩中。
汤舍解开腰上的安全索,抱起兔子。“你吓到归了——”
“你才吓到我!”莫霏失控似地娇吼,她从未如此,她穿套装时,语气文雅冷静,不会乱喊叫,尤其在蓝络里!这个可恶的男人让她失了律师专业形象,像疯子一样。“你知不知道大迈就是半夜到蓝络修缮窗墙雕饰,从窗里摔出窗外,楼上摔到楼下,才受伤的!你以为你在干么?表演特技?”嗓音急冲地骂人。
汤舍重重皱一下眉,不高兴。因为她提到愚蠢大迈克!“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舒大迈吗?”正正规规道出人家的大名,这是当然,翻旧帐要讲清楚,不能让汉堡顶替。
汤舍走到窗边,斜靠窗台,像坐着,手摸着晒到太阳舒服眯眼如猫的兔子。
“那家伙敬神敬鬼、拜上帝拜撒旦,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做事毫无章法,黑灯瞎火半夜修古迹,一出意外,就说什么磁场不合、地基王讨厌他、犯冲、被诅咒,怪东怪西怪建物,把进行中的工程丢下,摆烂落跑。在协会实习时,我经常被叫去收他的残局,你知道吗,我最想收他的尸!”真是一肚子怨怼无地发。“他又半夜来修窗是吗?我遗憾他没摔死。”一副满不在乎的意态,不等莫霏回应,他直接说个痛快。
“你很恨他?”莫霏嗓音声调沉静了。
汤舍看着她站在那里的姿态——太温柔而宽容。他说:“他该被注销一级建筑师资格。”苹果花屿建筑人必须经过十二级严厉困难的资格考试,才能成为古建物维修师,他认为舒大迈也许当个八级建筑师,安分在公部门领薪水就行,但这家伙有点天赋,又有贵人提携袒护,一路任性胡搞,享有跟他同等的身份地位,根本没天理!
莫霏低头敛眉。“大迈也是很努力——”
“可不可以不要再提那个浑蛋。”汤舍打断她为男人辩解的嗓音,朝她伸长手臂。
莫霏愣了愣,双腿已自动走近他。
汤舍拉起她的左手,说:“好了?”
莫霏点头。“我不会打断你的鼻梁,你放心。”
“谢谢。”汤舍咧唇,笑了。“那我不用再去照护你?”
美颜一顿,莫霏没回答。他那晚不是这么说的,他说她好了,他还是会天天探望她,不会让她感到寂寞,他们已经是朋友……闭一下眼,莫霏走掉笼罩过来的惆怅,心底的声音飘出红唇。“你要来吗?明天——”
他说:“我把雕饰修好了,我也不是在表演特技,但我谢谢你担心我,是吧?”
“你刚刚看我从窗外荡进来,是担心我受伤,是吧?”
她盯着他的眼睛,他拉着她一起落坐窗台,握着她纤白素手摸着他腿上的兔子。她在颤抖,他的脸近在她颊畔像在亲吻她,讲话时似乎咬了她的耳垂,很轻、很轻地,咬了。
“我明天不会来,雕花都修好了,你才来上班,我以为蓝获的话对你很重要,你说你喜欢他,是爱吗?霏霏——”
那低低、沉沉的嗓音,会回旋,像梦呓的诗。
霏霏、霏霏……不是母亲在唤她。但她眼眶起雾,恍若走入隔世。
“我不会来。”这时,他的嗓音清澈起来,人也离开她身边。
莫霏回过神,看着汤舍站在她面前。
他抱着兔子,表情再平常不过。“我明天要和归到湖畔野餐。”
她心头微颤。“是吗?那——再见,祝你野餐愉快。”
“再见。”他也说。“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抽出工作裤边袋一管图筒,递给她。“你的画像,完成了。”
莫霏仰起美颜,睇着他,久久,接过图筒。他走了。她坐在窗台,晒着太阳,像作了一个梦。
像作了一个梦。时间是模糊的,谁教她没有那只兔子那样,有一个怀表。否则,她会知道她不该在这个时间,走进岩石区,何况她才刚被拍到而已,与一个男人,就在这里的平台式黄石椅座。
莫霏这一整天被堆积的工作压昏头,入夜离开办公室,本该回家休息,却是将车开到桃乐丝。桃乐丝一反往常,竟未打烊!她忽有所感,那店为她开,那灯为她点,她胸口一股煦暖,便开着车子,在这小巷小弄找位置,停好车,出驾驶座,看到路边的黄石,她顿住了。
这莫非是人说的命运!但她不怕。就算狗仔是夜猫子,男主角不在,没看头。
她转个方向,回想她和男人被摄入的角度,心里徒升慊慊之感。笑了笑,这种时间好,路上没人,恐怕狗仔也怕鬼,她吐吐粉红舌尖,觉得自己是美丽艳鬼,旋身走开,朝往桃乐丝。
深夜的阕静,让人耳朵特别敏感,眼睛特别清明,她看到那个他说的橡木垃圾桶,没闻见玫瑰香,玫瑰已夺门而出——
那是一条纤细的人影,头发像荆棘藤,散逸玫瑰芬芳,冲着、甩着,飞闪莫霏眼前。莫霏转头,下意识望向人影射出的方向。螺旋楼梯中,另一道人影仿佛水流冲滑而下。
“千瑰!”那水流是个男人,平时矜傲、冷漠的男人。“千瑰!”他几乎不曾声嘶力竭地叫过任何人的名字。
莫霏第一次听见,当然也是第一次看见,虽说路灯昏暗,她却没错看她的老师兼老板——蓝卓特赤裸着身躯,或者,这是国王的新衣?
荒谬至极。她想笑,笑不出来,心上有个东西往深处钻疼她。她一动不动,站在橡木垃圾桶旁,看这出深夜剧。
“千瑰!”他在不怎么宽敞的路中央抱住了她。
她一样裸着身,身体被黑夜衬得像白雪。“你放开我!你走开——”
他扳转她娇弱的身子,吻住了她。她被吻得瘫软在他身上,他拦腰抱起她,嗓音带着忧愁的温柔。“你要我走,就别自己跑出门,我受不了你再出一点意外,任何——”
女人哭了起来,吻住男人的嘴。他们往屋子移动,行过莫霏面前,像是没看见她,他们眼中只剩彼此。黑夜把阻碍他们的一切都吞了。
莫霏下意识后退,高跟鞋敲出岩板地面叩地一声。
男人回首,手压掩怀里的女人,厉眸露出警戒。
莫霏歆住,对着男人。蓝卓特神情一僵,也顿住。
时间不是模糊,是停了。暗夜里,女人哭声缠缠绵绵。男人唇一动。
“我不会说。”莫霏发出嗓音,转身,快步快步地走开。一直到闻不见玫瑰香味,女人哭声消失,她听见自己的心怦怦响,她跑了起来,高跟鞋像铁锤在敲蚌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