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有这种事,少胡说了。”汤舍终于听不下去,从背墙的长沙发站起,偏转身形,长腿迈不到一步,探手推开虚掩的门。不需要太多余的示意,礼节在这一秒钟也是矫情,他晓得门里的人早听见他,像他听见他们的交谈一样。
“君特舅舅,”关好门,汤舍大方出声。“你故事要说多久?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听说服用氰化物死时会抓着喉咙发出一声痛苦的鸭叫,虽说时间极短,但,呱地一声赴死,还满蠢的……”直言直行现身于蓝君特的办公室。
办公室向阳的落地门掩落一层泰丝遮帘,几缕微光穿隙潜透,细细徐徐地在偏移,墙角的大型立钟正好当当响起午茶时间,伯爵茶香散逸在空气里。还算方正的格局中,实木雕刻的骨董办公桌像审判台,让人一进门非得对上桌位主人审视的目光。
“我正在和委托人谈事。”蓝君特谴责地盯一眼门前的汤舍。“你吵个什么乌鸦?”
“乌鸦?”汤舍拉拉身上时髦有型的黑羽毛西装。“你的品味与楼下门房一致——”
“你这话说得很不聪明——”
“是吗?君特舅舅现在是打算告我,还怎样?”汤舍挑衅地伸展双臂。“我饿着肚子,赶来赴你的约,你好意思要我在走廊傻等?”
为了赴这个约,他来不及换衣服,把设计师女友下一季的最新作品穿下伸展台,像个蠢蛋飞车赶过来,领巾、礼帽没摘,白皮鞋白长裤镶了水钻,说是反映黑寒冷冬的洁白雪,他这一身,高调至极,抵达此处那刻,门房看傻了眼,问他是要去兔子洞变什么乌鸦魔术吗?他回答门房,去兔子洞是与艾丽斯喝下午茶,他神经错乱行了吧……
新一季才开头,那些设计师天马行空的创意已经搞到来年春夏秋冬,衣服穿换得比一般人快。汤舍常在想,女友保养品用得凶,是不是这个原因——季节过得比别人快,连“老”也得快人好几倍?
拿掉斜戴在头上的银白礼帽,汤舍径自走往斜对办公桌的窗台卧榻落坐。卧榻几随时备有茶点。这是蓝君特的习惯,办公室像一间茶艺廊,墙上柜架不摆书籍卷宗,供着一个一个奇怪茶壶,瓷的、铁的、锡的、木的茶叶罐也有上百只。蓝君特每天选用特定的壶泡该泡的茶。今天喝伯爵茶太普通,英国骨瓷壶同样太平常,显然手上正进行的案子没啥大不了。
汤舍扯扯嘴,放好帽子、脱下参加丧礼也能穿的别出心裁西装外套,松开红色长领巾——这领巾是女友最得意的新作,造型是削下的苹果皮,端结一个张嘴毒蛇头,缠缠绕绕后,毒蛇之牙正好在男人喉结位置——他把它扯下,铺在茶几上当桌骑,用热茶壶压那毒蛇头,移好点心,他开始喝茶,吃咸派。
派馅是他没吃过的柠檬香肉末,派皮撒了黑黑白白的小点,像胡椒粒、像芝麻粒,他觉得,这非胡椒,当然也不会是芝麻,应该是罂粟籽,印度、犹太、中东料理常用的。
“滋味不错、滋味不错!”连赞两次,他倒第三杯茶,问:“小厨房里请了新厨娘?可以请漂亮的新厨娘泡杯咖啡——”
“小汤,”蓝君特中断和委托人的谈话,转动高背皮椅,离座,绕出办公桌,对着汤舍指指门板。“出去外面吃。轮到你,我会叫你进来。”语气听不出坚持,倒像随口说说。
“不是要我一定得来当重要证人?”汤舍压根没当一回事,慢条斯理喝茶吃派,目光流转,瞟睨坐在办公桌前的男子。
男子穿着实验室白袍,是一名外来物种移除专家,大概实验做到一半,临时跑来插队找律师。毕竟心有烦忧事,哪生办法冷静做研究。
“事情还没解决吗?”汤舍抹抹手,离座走上前,拍拍坐在桃花心木椅里的男子,取笑多于安慰地说:“加油,老兄,把外来的东西移除,或者说消灭,可是你的专长,就像我的专长是修复人们情感之——”
“你别说话!”男子回头,且惊且闷地怒视汤舍。
汤舍举双手投降。“请见谅、请见谅,我无意打探他人隐私,只是,‘巢’那边……”欲言又止,他假意笑笑,装得一副尴尬。
男子叹口气,转身,双肩垂下,很沮丧。
汤舍恢复泰然自若,退离男子背后,坐回窗台吃吃喝喝。他说的“巢”是一家酒吧。男子最近惹的麻烦在那儿传开了。据说是趁妻子出差把情妇带回家过夜,狂欢忘形被妻子逮个正着。
真的太不小心了。汤舍掏出方帕掩擦一下扬撇的唇角,又啜饮起茶来,品红酒似地咂咂舌,沉醉半晌,抬眼看向办公桌那头。
陷入静默的外来物种移除专家可能在苦思对策,反观意态闲适微靠办公桌边缘斜站的律师,似乎太悠哉。
“君特舅舅,”汤舍开口。“这件案子很难解决?”身为男人,义气他是有的。“救救同胞吧,这种事——”
“有点棘手。”蓝君特出声,点了根烟,转向男子介绍汤舍是他的外甥,苹果花屿婚姻法修法总召蓝凯特的儿子,有什么闷气尽管招呼在汤舍身上。
“君特舅舅,”汤舍摇摇头,马上从“同胞”变节。“男人不知餍足又没技巧,把情妇养回家中,难道是我母亲的错?”为母亲说话。
这小子老大不小,尚未脱离伊底帕斯情结?!蓝君特暗暗一笑。
桃花心木椅里的外来物种移除专家明显一颤,僵住了。“不知餍足又没技巧……”低低哀喃。
蓝君特随后扬言。“小汤,凯特堂姊女权至上,她主导修定的婚姻新法,搞得我都不敢结婚了——”
汤舍这回点头。“我母亲确实如此,不过,你刚也说了,根据旧法,男人一踏错脚步,就得吃氰化物。现今新法,保留我们可贵的生命,难道不是我母亲的功劳?”
蓝君特冷撇嘴角。“说得好像凯特堂姊是苹果花屿所有男性的再造之母。”
汤舍的确有点骄傲。“真正的男子汉只要对自己的妻子百分之两百忠诚,便可无所畏惧。”
这话肯定是他母亲从小灌输的!蓝君特看着汤舍。“小汤,你很可怜。”同情地说了句,转道:“你不是苹果花屿法界人士,所以不清楚你妈主导修定的新法,看似和平,其实让男人生不如死——”
“不犯错哪来生不如死?”汤舍自认大男人坦荡荡,活得自在潇洒,走路有风。“君特舅舅,你不要把你不婚的借口推到我母亲身上,我建议你有男友的话,带回去给长辈们瞧瞧无妨,蓝家其实很开化——”
“我一句你一句,口才真好,你没当律师实在可惜。”蓝君特话锋一转,切断外甥瞎聊语气,坐回高背皮椅里,将指间抽没两口的烟捻熄于桌上烟灰缸。“小汤,听着,你那件案子我交给阿获处理——”按下电话内线通讯,简洁快速交代完毕,微敛的双眸扫回汤舍脸上。“你过去找他,关系人到齐了,就等你——”
“在阿获那儿?”汤舍起身,但疑惑。“阿获何时负责处理这类案件?”结婚、离婚、通奸、外遇……乱七八糟旷男怨女纠葛关系,不都由蓝君特像编排狗血戏码一样地处理?
“那件案子戏剧挑战性淡掉了,双方达成共识,只是要再确认一下你的证词,给阿获收尾。”
意思就是蓝大律师早玩腻,不起劲。
汤舍可耻地看了看蓝君特,蔑笑一声,站起,穿回外套,绑好领巾,戴礼帽,走台步一样,离开蓝君特的办公室。
“蓝络法研中心暨律师事务所”是一幢罗马房屋式建筑,不那么典型,可该有的采光井、天井蓄水池、庭园、柱廊仍维持一番传统风格。沿着蓝君特办公室外的窗廊到底,转个弯,汤舍发觉自己绕错方向,正往偏远的楼厅走,脚步停下,欲踅回,眼尾余光锐利一闪,他猛地侧头瞅看。这边的回廊窗墙钉了长排不伦不类的木架!
“搞什么?”汤舍吼着。这幢屋子可是苹果花屿登记在案的历史古建物,哪个该死家伙胆敢乱破坏?他快步趋近查看。
“最近要修缮上槛雕饰,木架是方便工匠们垫高行动。”一阵低沉嗓音和着皮鞋稳重的踩踏幽响传来。
汤舍同时看出木架并无破坏建物本体。怒意消散,他退两步,旋身,遇上他母亲的另一个堂弟——他的另一个舅舅——蓝卓特。
“午安。”蓝卓特正拐过廊弯走来,手里提着公文包,身上特殊的长披风还没解卸,看来刚自法庭回来。
汤舍没向他问候。这屋子有太多舅舅,非要一个一个打招呼,礼哪行得完,时间都给矫情形式浪费了。汤舍只想关心、留意自己要知道的事。“我没听闻最近有报修缮?”质疑腾冒出他的口,现在不是晚辈对长辈,是专家对外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