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掉望远镜,他抓起纸袋,进屋去用简单方法找玄机的地址。
尤里西斯街是苹果花屿港区最长最复杂的交通干道,说它是路,它其实像河,支流密布,绕抱各号码头。其中,零号码头离莫霏住的双层楼房最近。莫霏总在清晨上班前,走那些当地人说的猫咪路子到码头散步或慢跑,顺道选买新鲜渔货。特定期间,航行邻近几个海域的商船运回海岛农场风味新酒,她就带上几瓶,奢侈地在早餐品啜佳酿配柠檬大龙虾。
今早,旭日沐浴在潮湿的空气里,六十三巷的夹道紫阳花凝了朝露,清风卷着薄雾,是新酒到货的日子。昨晚,码头商会的大萤幕广告了一整夜,此次限量极品浆果酒,单喝感受纯粹初恋心情,加在早餐咖啡里,镇日沉浸快感中。
很吸引人。莫霏想要这瓶酒,可惜她一早醒来出不了门。先是居家照护机构人员上门,花了她不少时间,接着好的手伤痛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她昨晚睡姿影响,还是今日湿气重,她伤未愈,后遗症已经找上她?
“Poppy,你在吗?Poppy,你门没关喔——Poppy——”
莫霏站在浴室镜台前,刚从充电座拿起电动牙刷,正要挤牙膏,连续几声叫唤阻断了她的动作。
放下牙刷,牙膏,莫霏歪头瞅望镜中的自己。无所谓,没关系,放松些。来人是她的好朋友,好姐妹,不更衣,不打理仪容,也不要紧。再说,她一手不方便,是伤患呢!
“Pop”轻快声调乍沉,消失。出现在浴室门外的,是一个短发女子,那发型像是自己剪的,以鬓左长右短,刘海也歪斜,怎么看怎么怪,怪得协调,倒是她现在全身肌肉筋骨神经下协调,僵定住,只剩一双大眼惊诧地眨动着。
“你……”好几秒过去,中断的嗓音不怎么顺畅地从她舌尖滑出。“Poppy,你的手受伤了。”莫霏转向门口,露出苦笑。“我受伤了,日京子——”与其说苦笑,她的表情比较像撒娇。
“我看得出来你受伤了。”日京子——这当然是假名,代称笔名。
莫霏的这位好朋友好姐妹是个作家,不卖座的那种,因此取了一个与苹果花屿第一望族“景”有点沾边的名字,希望吸取一些帝王气,期待未来前景光明灿烂。
“日京子——”莫霏对这位好朋友好姐妹既信任又依赖,在她面前从不掩饰原始的自己。“我这个样子很丑吗?”
“当然。”日京子毫不犹豫地点头。“很丑。”她才没办法把那遮挡莫霏半边的乳房的医疗悬带,想像成造型奇特的项链呢。“Poppy——”摇着头,她踏进浴室,说:“你是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昨天早上还好好的啊……”
“人生时时有意外,我比大迈幸运一点。”右手抬到眼前,食指拇指做出半厘米距离,示意幸运的程度,莫霏笑得有些俏皮。
“大迈?”日京子愣了半秒。“他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我没告诉你吗?”莫霏歪了歪头,回身拿牙膏,挤在电动牙刷刷头,一面抬眸瞄瞅镜中的日京子。
日京子瞪着美眸,在等她往下说。
她挤好牙膏,道:“大迈摔断腿,在祈祷医院住好几天了——”
“什么?”日京子大大震惊,呆顿好一阵,回过神。“给你。”双手抬伸,咚地在镜台上放置两只漂亮提袋。“Poppy,你自己喝,我去医院看那个衰鬼。”急急骤骤退离。
“日京子!你先别走——”莫霏喊道。她想要好姐妹协助她洗脸,化妆,更衣和梳发……一只手真的不太方便,她昨晚花了很多时间,直到午夜过后许久才上床休息。“日京子——-”她走出浴室,房间的隔门砰地一声,很快又来第二声,这下她追到起居问,日京子也消失了。
得像昨晚一样慢慢来了,也罢,老板放她伤假,她有的是时间自己来,毕竟她连居家照护都请离,是得练习,习惯慢慢来。
莫霏走回浴室,眨眸,对住日京子留下的礼物。“啊!”她低呼。这金色丝绸提袋绣了红的紫的绿的浆果图案,是今早入港的限量极品新酒!日京子去排队了,一买两瓶,真是她的好姐妹!
“日京子,我爱你!”莫霏欢叫一声,拿出提袋里的酒,吻了吻。
“你在干什么?”
莫霏唇贴着酒瓶,凝定着。
“你在干什么?”忽响的嗓音,不是日京子,不是她电视忘记关,是男人沉嗄的低音。
莫霏瞳眸微慢地流转,眯向大镜,镜中无影,她才急转身。
“早安,打扰了。”那男人站在门外斜角,镜子反射的盲点,像是故意,或——礼貌?不对,有礼貌的人不会擅闯他人住处。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质问。
“我要按电铃时,正好碰上居家照护人员,她说莫霏在楼上,门没锁。”意思是有人请他自行进屋。他解释得顺口自然。“我听到这边有声音,才贸然进来,请问莫霏她——”嗓音岔了调。他看着眼前女子绑吊着一边手臂。“你——”双目一寸寸染泛惊讶地扩大,瞠瞪,舌头犹若吞下了肚,瞬间说不出话来。
汤舍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站在浴室里的女人是莫霏,抑或是他在零号码头新酒试饮,多喝了几杯,醉了,眼花看错?不,汤舍摇头晃脑。他的酒量好得很,不会认错。是她的模样。很奇怪,跟他昨天,前天看到的她差太多,并非丑了,平心而论,她没有化妆,美颜更多清灵气质,眼尾飞翘,目光朗朗,就她头上发问的圆果子很诡异。
“苹果花屿的苹果树不结果,原来都结你头上。”他好不容易找回嗓音,竟耍起嘴皮。
“你自以为很有幽默感?”莫霏面对男人的怪表情,心头窘闷,旋回身,放下酒瓶,对着镜子说:“这是发卷。”抓下一个他说的果,丢向镜子里的半张脸男人。
汤舍挪移身形,不偏不斜,像一帧裱框里的军人,直挻挻正站门中。“你是直发!”他进浴室,睇着莫霏摘下圆果子的地方,弯曲成一条葫芦藤。
“你以为女人妩媚的波浪发都是天生的?”莫霏好笑地看着镜中男人的蠢样。
“孟设计师不是有一头波浪长卷发——”
“我没见过千瑰用这种东西。”汤舍更加靠近莫霏背后,探手碰触她的发,灵巧地剥取一颗圆果子。
“你这是干什么?”莫霏敏感地旋身瞪他。
汤舍也吓了一跳。“抱歉。”他举高双手投降,长指仍捏着她的发卷球,眼睛瞟来瞟去,一下看天花板,一下往地板乜斜,眄过镜中腰身纤细的背影,视线拉回现实中,定在她胸腹,像在关注她的伤。
莫霏对他这样目光如苍蝇乱飞的行为,感到不自在,好像她没穿衣服一样。
“你没穿内衣。”这一句,很糟糕。
很糟糕,且下流。他注意着不该细看的地方。她的T恤很惹眼,像宣纸,上头笔墨朱砂画了一只休憩的鹿,鹿背停栖两只鸟,鹿角分岐若树枝,枝头桃红花开,开遍她胸口,其中一朵缀在她没被医疗悬带遮挡的ru/房,绽得栩栩如生而立体,花蕊柱头圆巧如珠。
“你没穿内衣。”汤舍死盯那朵格外生动的小花儿,像个变态重复着同一句话。“你没穿内衣——”
“你要穿的话,我可以借你。”莫霏回过身,面对镜子。“你应该试试一整天穿钢丝胸罩的滋味。”镜中,她脸红着,却是怒大于羞。“最好加上一只手脱臼骨折!”很不甘心,她偏首瞪他,手抓牙膏朝他一挤。
白色物体像鸟屎,喷贴在脸颊,汤舍一凛,伸手抹了把,凉意扩散开来。
“还没刷牙的话,我连新牙刷都有。”莫霏别开脸庞,拿起电动牙刷,迳自刷起牙。
这是什么疯狂早晨?他像是寻找松露的猪,直闯她的屋子,看到最不设防的她,犹如把她连根刨起。
汤舍张开大掌,盯着满手牙膏。“你昨天突然到我的住处找我,我也觉得很糗——”
“我没有觉得很糗。”莫霏撇过头来,嘴里含着转动的牙刷,声音抖得厉害。
“我为什么要觉得很糗?”这句话听起来就是情绪激动。
汤舍继续发表高论。“因为你是双面人,而且你被我发现你是双面人。”
莫霏眯细美眸,徐缓挪转头颅,关掉电动牙刷,启动冲牙机,冲牙漱口完毕,再回身,姿态高雅端正,面对着汤舍。“汤大师,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语气是昨天那个穿套装的莫霏,但,看着她头上的圆果子,他就笑了。“我误会什么了?你就是双面人。”哈哈笑出声,他十足挑衅地说:“这样算不算毁谤?还是侮辱?你要不要告我?”
“我说。”莫霏优雅地昂起洁腻的下巴,一脸甜美热情地笑开。“汤大师,你误会深了,我其实不是双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