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小点,琉璃还睡着——」
「对不起少爷,实在是事情紧急——」
她认出是傲天和张总管的声音,只是有些语句她听得不太清楚,依稀只听见尹家、松风斋跟麻烦几个字。
听起来不太对劲?发生什么事了?她浑沌的睡意一下消散。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发生——我岳母大人怎么交代的?」
「说是希望您跟少夫人过去一趟,要快!」
「我知道了,你先去备车,我跟琉璃等等就到。」话说完,权傲天推门走进,发现琉璃已穿好衣裳,正拿着湿帕子擦着脸蛋。
她听见声响,回头问:「刚刚是张总管吗?我好像听见他的声音。」
他点头。「是他没错。『松风斋』出事了,娘派下人来找我们,要我们马上过去。」
「我娘怎么了?」她直觉以为是娘毛病又犯了,慌得脸都白了。
「不是不是,你先别紧张。」他安抚地拍拍她。「你一边穿衣,我一边告诉你——」
约莫一刻钟,权家马车抵达「松风斋」门口。一大群人围绕在门口看热闹,琉璃从来没在自家店前看过这么多人,心里骤起不好的预感。
「让让、让让——」两人好不容易才挤进人群里。
「小姐跟姑爷来了。」一见他们,门里的婢女如释重负地喊道。
两名伙计赶忙把关起的门扉打开。
刚刚在马车上,权傲天大致说了来龙去脉——
大概一个多月前,琉璃她堂哥尹光熙,介绍了个叫李墨云的家伙来卖画。开头这人颇有信用,带来的也多是三、五十年前的老画。接触几回以后,「松风斋」的大伙计开始对李墨云失了戒心,前两天李墨云送来一幅据说是唐朝怀素和尚的真迹——「自叙帖」时,大伙计只草草问过两、三位熟人的意见,就大胆买下了。
惨的还不是这个,昨天下午,城中富户李老爷付了五万两银子,开心捧走了「自叙帖」。
怎知今天早上李老爷跟朋友炫耀的时候,他朋友却直言断定此帖并非怀素真迹!
怒不可遏的李老爷,立刻带着官差上门,要求「松风斋」给个交代。
琉璃一进门,便看见跪在地上的大伙计跟二伙计,一旁的李老爷则是不断痛骂,长得肥敦敦的官差大人倒是一脸无谓地坐着喝茶。她娘呢,则是眼露着担心,不知如何是好。
「娘,官差大人,李老爷。」权傲天打着招呼。
李老爷一见他来,立刻把矛头指向他。「权少爷你来得正好,你也是行家,你来帮我评个道理,这么大一家『松风斋』,竟然老着脸皮卖我假画!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银子买下它?整整五万两,结果他们却给我一张假画,真是把我的脸都丢尽了!」
权傲天不声不响地走到桌边,怀素和尚的「自叙帖」正平整地搁在上头。
他眼睛扫扫瞄瞄,就知道大伙计怎么会上这个当。
怀素下笔,人称「急风骤雨」、「豪情勃发」、「一气贯之」,而眼下这幅「自叙帖」,就备足了狂、雅、逸这三个特点。可是这就是内行与外道的差别,眼下这幅「自叙帖」,就是少了那么一点气势。
据说怀素和尚写字时,常是在喝足了酒后,信笔挥毫,一气呵成,绝少间断,但眼下这幅字却看得见搁笔再写的斧凿痕迹。
琉璃过去安慰娘亲几句之后,也跟着走到桌前细审「自叙帖」,她也看出来这幅字画确非怀素所作。
夫妻俩相望一眼,他从她眸里读出她的担心。
卖出假画,这对「松风斋」的信誉,肯定是难以估计的损伤——
见权傲天久不说话,李老爷急了。「怎么样?我没说错吧,这幅『自叙帖』是假的!」
权傲天不可能说谎。他转过身看了丈母娘一眼,才望着李老爷点了点头。「没错,这幅『自叙帖』是仿作。」
坐在椅上的尹母晃了下身体。她原本心里还残有一点希望,想着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是李老爷的朋友看走眼了——
完了,尹母垂下脸忍住心痛。本以为自己可以代夫守住他多年的心血,想不到,就这么毁在一幅仿作的「自叙帖」上头。
尹母自责着,若琉璃她爹还在,以他的眼力,肯定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娘,您还好吗?」琉璃回到娘亲身边,怜惜地望着她。
「娘还好,重要的是李老爷——」尹母抬起泪眼恳求。「李老爷,我知道您受了委屈,但可不可以看在我的一点薄面上,放了他们一马,不要把他们送到官府去。」
「尹夫人,你还有那个脸要我给你面子?」李老爷财大气粗,言语说话本就不怎么客气,尤其才刚在朋友面前出了大丑,火气正旺,怎么可能轻言饶恕。
「李老爷——」尹母流下眼泪。「我知道这桩事,是我们『松风斋』的错,但是,他们两个打小就在我们『松风斋』学艺,早已像一家人一样——」
「夫人——」大伙计哭着磕头。「这事确实是小的不对,小的认错,小的甘愿受罚。您身子不好,您不要再这样折腾您自己——」
此情此景,要是心里还有点恻隐之心的,早都红了眼眶,但李老爷却依旧坚持严办到底。
「如果是我出面呢?」此情此景,权傲天没办法再默不作声,他望着李老爷深深一拜。「李老爷可否看在晚辈薄面上,说一个可以让您解气,又不用动用到官差大人的法子?」
琉璃瞪大双眼,她根本没料到傲天会愿意帮「松风斋」说情。
一般说来,卖出假画被逮,受罚是天经地义,可他却为了两个没什么关系的下人,弯下了他的腰。
从她这方向望去,他凛然笔直的背影,就如同神只般巨大,教人折服。
真不愧是她挑中的男人!她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难过。
就不知道李老爷肯不肯卖他这个面子?
另一边,李老爷细想着,能让家大业大的「古今斋」欠自己一份情,这交易不能说不划算。不过话说回来,轻饶了「松风斋」,他又觉得愤恨难消。
前前后后想了一圈,李老爷答了:「要我网开一面也不是不行,只要『松风斋』拿出诚意,答应三个条件——先前尹夫人说她愿意用六万两银,把这幅假的『自叙帖』买回去,现在我要她再拿出一万两,一共是七万两。
第二个条件,你们得在天香楼摆个宴,叫这两个家伙当着我几位朋友的面,磕足十个响头——」
「李老爷一句话。」尹母咬牙答应。自夫婿走后,加上琉璃大喜,还有一些亲戚们的生吞活剥,尹家出手已没办法像往昔一样阔绰。
这会儿突然要多凑出一万两,说真的是为难了点;但看在两名伙计从小就一直待在「松风斋」的情面上,这笔钱她一定得花。
「夫人——」两个伙计一听当家主母这么挺他们,真是肝脑涂地也不足惜了。
「您先别答得这么早。」李老爷冷笑。「最后一个条件,我就不信尹夫人还能答得这么爽快。」
尹母吸口气道:「您说。」
「我要摘了『松风斋』这块招牌,拿回家当柴烧!」
李老爷一说完,大伙儿倒抽口气。
好狠呐!拆了「松风斋」招牌,不就等于要尹家这几十口人去喝西北风?
「怎么样?」李老爷看看尹母,又瞧瞧一旁的权傲天还有琉璃。
办不到!在场除了李老爷,还有一直闷声不响喝茶的官差大人之外,全部人心里全转着这一句。先不论尹家还得靠「松风斋」吃饭,单想着它是琉璃她爹——尹舜平半生的心血,就不能任它被糟蹋。
「办不到。」权傲天直来直往的脾气又起,他一口拒绝。
李老爷冷笑。「办不到也不打紧,这两个家伙只好乖乖跟官差大人走——」
两名伙计异口同声:「我们跟官差老爷走没关系,姑爷、夫人、小姐,您们就不要再为我们烦恼了——」
「不行不行……」尹母泪眼相对。「你们就算不替自己着想,也该为你们身后那两大家子人想想。你们一被带走,什么时候回来都不晓得,他们怎么办?」
「可是夫人,小的不能眼睁睁看『松风斋』这块招牌被烧啊——」大伙计哭着。「李老爷,小的给您磕头了,您就别再为难我们夫人,我们闯的祸,我们认了就是——」
「说得好。」李老爷哼着。「官差大人,您听见了,这两个骗子,就烦劳您代为处置了。」
官差大人终于放下茶盅起身。「那李老爷,这两个人我就带走了。」
「有劳、有劳。」李老爷连连拱手。
在铺子里的人一阵哭泣不舍声中,「松风斋」大、二伙计被带走了。
「呐,」李老爷伸长手。「尹夫人,我们早先约好的六万两银子。」
尹母一迭银票捏在手里,她还想替两个伙计努力努力。「李老爷,您真的没办法网开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