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深山冬来早,虽然刚立冬,黑牛山已下起了鹅毛大雪。
大雪初霁,险峻的山道上,骏马扬蹄,冰雪飞溅;“踏踏”铁蹄声中,古淮南带着一队彪悍骑士,穿过起伏的峰峦,霍然止步于仙女谷前。
但一向宁静清雅的山谷,此刻却如同地狱一般。
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弥漫在灰蒙蒙的天空与皑皑白雪间,七八个男人,或仰或趴,横卧在浸透着鲜血的雪地中;颓车坍顶、覆辙悬空;断枪折戟、碎箭残弓……
没有哭泣和呻吟,没有刀光剑影和烈火硝烟,然而,这一片狼藉,无不显现着烈马悲鸣、壮士怒吼的激战痕迹。
迟了!他来迟了!
目睹眼前惨状,古淮南心寒如冰,情急似火。
劲风猎猎,削着他俊挺刚硬的脸庞。
他跳下马背高声喊道:“找到他!找到所有活着的人!”
属下迅即下马。
很快,一具具僵硬的躯体被清出雪窝,可是没有一个活着,没有他!
他在哪里?!恐惧与希望镕铸成一把利刃,搅动着他的心。
“少主,他在这里!”
一声急促的呼唤,将埋首翻寻的古淮南,带到了远离现场的岩石下。
那里,一个浑身是伤、满脸胡须的中年男子已被翻转过来。
从他血肉模糊的双手,和身后雪地上拖曳出的长长血迹可以看出,在失去知觉前,他曾经奋力爬行,试图进入山林。
而这个男人,正是他苦苦等候多日,相约不见不散的人!
古淮南跪在那个男子身边,并以手指测试对方颈项,他微弱的脉搏和青紫的面色,令他神情大变。
“罗爷!罗爷!”托起那冰冷的身躯,他大声呼喊。
罗爷紧闭的双眼缓缓张开,认出来者时,他涣散的眼神乍然一亮,气若游丝地说:“古……少主……找玉蝉……她可帮你……请照顾她……”
“我会照顾她,你放心!”他大声保证,并急切地问:“玉蝉在哪里?”
“山林……找她!”
拚着最后一口气吐出这几个字后,罗爷头一歪,终于咽了气。
看着这张挂满忧虑与牵挂而不幸离世的脸,古淮南的心犹如压上了沉甸甸的寒铁。
他将那瞪视着天空的双眼阖上,站挺身子,对身边的属下说:“看样子很快又会下雪,我们得将他们就地掩埋。”
说完,他留下大部分属下清理遗体和整理现场,自己带两个人,到山下小镇买棺木,并雇了十来个青壮年和几辆牛车,返回仙女谷安葬了死者。
当又一场新雪降临时,他伫立在一堆堆新隆的坟冢前,望着风雪迷茫的天空。
洁白的雪花铺天盖地,随风飘落,洗净了天地,将丑陋的一切覆盖。
第1章(1)
汉武帝建元元年(公元前140年),孟冬十月
落叶残红,层林迭嶂的山岭,经冬变色,愈加显得遒劲苍凉。
两名二十多岁的男子,骑马奔驰在崎岖山道上。
前面那位长得俊伟潇洒,黝黑魁梧的身躯彷佛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他是中山国著名的贩运商“天下杠毂”的少主古淮南;紧随他身后的,是他的副手,同样粗壮敦实的路延和。
“少主,我们这次不会白跑吧?”当山势渐陡、马速减缓时,路延和追上了主人。
“很难说。”古淮南回答,看到他露出愁苦之态,他大声道:“嘿,延和,打起精神来,干么那么垂头丧气的?”
“属下也不想这样,可一个月了,整日颠簸,处处碰壁,令人心焦啊!”
古淮南的心里其实也与他有一样的忧虑,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只能鼓励他。“我知道你很累,可是王令难违,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在大雪封山前找到罗爷,并有所收获,否则王上那里难以交代!”
知道他说得有理,路延和叹了口气。“就算咱们能撑,马儿也吃不消啊!”
“没事的。”古淮南低头看看坐骑,精神抖擞地说:“我们昨天才换过马,牠们起码还能跑六百里。振作起来,等找到罗爷,我定让你睡个够!”
说完,他策马向前奔去。
他的承诺让路延和精神为之一振。
这段时间,他跟随少主东奔西跑,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吃过一口舒心饭,此刻,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躺在柔软的被窝里,熟透透地睡它一整天。
可是罗爷──那位能让这个愿望变成现实的男人,到底在不在前方?
路延和在马背上挪了挪疼痛的臀部,驱赶着坐骑,紧追主人而去,心中暗自发誓,要尽快给自己换个更软更厚的鞍垫。
几个时辰后,他们进入了恒阳郡的芦花山。
看到几个孩子在山林里捡拾柴禾,古淮南随口问他们是否认识罗爷。
罗爷果真声名不凡,孩子们不仅认识,还争相告诉他,罗爷就在城里的来福客栈。
得知此讯,他心里欢呼着双膝一夹,便策马直奔上山。
芦花山不高,但奇石雄峻,古木参天;黄土衰草,溪流淙淙,勒马山坡头,冷冽的风吹拂着他的面颊,撩起他的衣襟。
几只山羊“咩咩”地跑过,在裸露的山坡上啃着荒野中残存的小草。
山脚下,恒阳城笼罩在初冬的余晖中;河滩上,如凤尾般的芦苇随风摇曳,一群女人蹲在河边洗涤衣物。
古淮南回头看看落在身后的路延和,见他如负重的老牛般缓缓行来,一抹笑意不由得在他轮廓分明的唇边漾起。
放开缰绳,他双手圈在嘴上正想大声呼喊,可突然间,铿锵有力的马蹄声如暴风骤雨般,由左侧山坡袭卷而来;一道白色闪电擦过他的坐骑、没入右侧山林中。
在这惊心动魄的剎那间,他胯下的枣红马受惊,猛地昂首嘶鸣、马蹄乱踢。
前一刻他还稳稳坐在马背上,下一刻便发现自己被狠狠地抛在了硬邦邦的泥地上。
古淮南的呼吸因受此猛烈撞击而忽然停止,诧异地无法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眼前白光闪耀,胸口如遭千钧重压,大脑一片空白。
“少主?!”不知过了多久,路延和紧绷的声音传入耳中。
他愣愣地看着悬在头顶那再熟悉不过的脸,对方仍无法开口,甚至无法喘气。
“老天……那个冒失鬼!真该抓来痛打一顿!”路延和急忙将他扶坐起来,看着他发直的眼神,担忧地问:“少主,你伤到哪里了?”
古淮南仰着头,定定地注视着天空,良久后终于缓缓呼出了窒于胸口的气。“呃,谁敢相信?从十岁起我就没有坠过马,这该死的……”
“得罪了,我不是故意的!”
就在他忿忿不平地咒骂时,一道低哑的声音介入,令他和路延和都猛地吃了一惊;抬头一看,不知何时,他俩身后站了个人。
那是个头戴毛毡帽,身着白衫,外套羊皮小褂的少年。
听他尖细的嗓音,估计顶多不过十三、四岁。
大概知道自己闯了祸,当被四只眼睛紧紧盯着时,少年因羞愧和忧虑而小脸通红。
他低垂着脑袋站在那儿,手里还牵着两匹马,其中那匹白色骏马,无疑正是肇事者,另外那匹枣红马,则是古淮南受惊跑掉的坐骑。
看着那匹头小目明,昂首挺胸的白马,古淮南暗自泄气。
那是被当今皇帝誉为“天马”的乌孙马,不仅毛色油亮,身高体健,而且天生有种悍威,难怪自己的坐骑会被牠惊吓得大失常态。
与他的沮丧相反,路延和则是全然的愤怒。
“你要是故意的,此刻你就死定了!”看到两匹马乖乖地站在少年身后,他生气地训斥着。“骑马有这么野的吗?连路都不看,横冲直撞!”
“我……以为没有人。”那孩子的嘴先是不服地噘起,但一看到坐在地上的古淮南煞白的脸时,那股倔强劲便不见了,声音小小地说。
“害我家少主坠马,还敢狡辩?”路延和直起身还想训斥,却被古淮南阻住。
“行了,延和!被一个孩子撞下马已经够丢人啦,还在这儿嚷嚷什么?让他走吧。”说着,他慢慢站起来,被山石刮破的衣袖松垮垮地耷拉在手肘下。
“哎呀,少主您受伤了!”路延和忽然发出惊呼,抬起他的胳膊。
古淮南低头,看到自己的右手肘破了一大块,正渗着殷红的血,而他的脊背和臀部也在隐隐作痛,不由懊恼地说:“我恐怕真是老了,身子骨这么不经事。”
“二十五岁怎会老?这根本不是少主的责任,是这小子太鲁莽!”路延和狠狠瞪了男孩一眼,小心地为少主清理伤口上的泥沙,却带出更多的血。
男孩发出一声细小的抽气,古淮南听到了,抬头看看他,见他清秀的小脸皱成一团,目露惧意,便笑着安慰道:“你不必害怕,我没怪你。是枣红马胆小,如果今天我骑的是我的蒙古马,那你再怎样也不能把我弄下马背来。”
“你该用马提子。”男孩小声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