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节,寒鸦盘踞枯树,飞来一只、两只也是常有之事。
吟叫声不歇,她拧眉闭了闭眼,再看,不禁倒抽了口凉气!
入眼的仍是黑黑一坨,那十八、九岁的少年穿着玄黑劲装,束着发,但好几绺发丝垂坠在肩,乌发被天台上的风吹得散散乱乱,黝黑的面庞靠得好近,浓利飞眉,过分挺直的鼻,抿着薄唇的模样有种超乎年岁的沉郁神气。
他的眼珠极细微地颤了颤,打量她的方式,彷佛……她很古怪。
老兄,是阁下比较怪吧!也不知何时窜上天台?
她心中打突,睁大圆眸,与那双清透得十分诡谲的男性眼瞳对上。
她半点不退怯,对方更是直勾勾的,真有相互较劲的味儿。
“嘎——嘎——”
瞪着她的少年似乎对那两声暴起的鸦啼颇在意,目光朝那只大鸦瞟去,就见大鸦张开黑墨墨的羽翼,边怪叫、边冲向天际。
少年的目光停顿许久,专注看着,专注到让花咏夜以为他之所以出现在这座天台上,完全是为了追随那只乌鸦。
出现在“飞霞楼”中的男子,不管是老、是少,不是花重金前来求诊的病患,便是受邀到访的客人,至于客人,还可再分两种,一种是“正常”客人,便如南浦散人,另一种则是来“双修”的客人,正如里边“练功”的那一位。
在层层紫纱帘内的小雅阁,声音仍不断传出,一波接连一波,甚至愈叫愈急,后浪覆前浪,恣意翻腾。
寻常人一听,没有不脸红耳热的,然黑衣少年仅是动了,头慢吞吞调转过来,像似不太明白雅阁内进行之事。
想也未想,花咏夜一把抓握他的手,扯住。
她是怕他愣头愣脑会闯进去坏事啊!
“飞霞楼”内女子众多,大半以上会修习“玉房秘术”,而七十二姝中更有许多人与男子练“双修”,练功的对象自是自个儿看上眼的伴,男子取阴补阳,女子吸阳滋阴,阴阳交融,练气强精。
总而言之,“双修”是要事,“飞霞楼”就这么点大,却要容纳这么多位欲女……呃,不,是玉女,因此,若不意撞见楼中有谁正在修练,姊妹们全会识趣地避开,真避不开,也万不能打扰。
她轻扯了扯他的手,冲着他急急眨眼,示意他伏低身躯。
少年表情诡异。
低眉,他死死看着两只贴碰在一块儿的手,一大一小,一黝黑一白皙,一刚硬一绵软,他看好久,看得瞳心又专注轻颤,似面对一个重大难题,不知该甩开那只小小柔荑呢?抑或顺对方心意?
……许多时候还得让人哄着,顺他心,他也就顺你意……
猛地,花咏夜脑中一闪——是霜姨和大金钗口中的那位少年郎君?
她小手想引起他注意般握了握,没再扯动,而是轻摇了摇。
……可不能让他犯起倔脾气,据说那脾气一起,周遭人全得遭殃……
那双俊目终于移到她脸上了。
她无辜地蹙起眉心,再无辜地眨眨眼,翘唇,无辜笑着,然后再尝试拉扯他。
这一回,少年仅沉思了会儿,便蹲低下来,甚至学她趴伏在地。
隔着两幕蒲草帘子与层层紫纱帘,里边交缠的两具身躯仍隐约能见,但辨认不出是楼中哪位姊妹。
她遇上人家的“好事”,也不晓得要脸红,反正是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这种“好事”她瞧多了,想脸红、扮娇羞都装不出来,也不知是好是坏……
咦,右脸怎么麻麻热热?
她侧眸瞥去,少年两道目光还停在她脸上。
……不是哑巴……
……只是不爱言语,能不动口,就不动口,性子挺直,不懂得拐弯抹角……
她好奇了,张大明眸。
两张脸离得颇近,她和他玩起大眼瞪小眼的游戏,这便算了,她小手没能撤回来,因为他反握住她,用轻轻的力道。
“你在学我。”她压低嗓音,气息温软。
……要听他开尊口说说话,还得瞧有没有缘分。
“呵……好吧,其实我本就要你学我。”她自顾自往下说,气音细细,扬眉模样俏皮,有几分得意。“里边的人正在练功,别去打扰,咱们老实在这儿待着。你听我话,我就对你好。”
说实在话,这张离她仅有一个呼息之距的男性面庞生得当真好看,他眉间宽朗,却透轻郁,两眼清澈,却难以看透,说他胸中藏事,又似乎不是,说他丹心开阔,又不能这么说……这人,怎么这么怪?
再有,他一双睫毛会不会太长、太密又太翘了些?直直将她的小扇睫给比下去!再有再有,他那个……叫什么唇色?后院那株红梅一开,便如他唇上这种色泽,少年红唇,还有没有天理?
唉唉唉,想太多,头又疼了。
侧颜趴着,她微微苦笑,对着他徐慢眨眼,后者目光依然专注。
第1章(2)
在少年的注视下,花咏夜突然心跳得有些快。
乖乖不得了,竟有热气钻出毛孔,一层薄汗随即冒出,烘得她脸热、颈热、背也热,蓦地,她抽回被他轻握的手,细细喘息,脑子仍胀胀的。古怪啊古怪,她干脆闭起眼,不去看他。
不知又过多久,四周“风平浪静”了,里边共修的一双男女已离去。
好静,而且浑身松泛,热气让人酥软……她真睡着了吗?还是自始至终都是意识在漂浮罢了?
是说……她现在飘飘然,身子暖洋洋,通体舒畅,如浮在暖潮里,双修过后的滋味也是如此吗?
掀动眼皮,略眨了眨,少年仍与她面对面,那五官神态与她合睫前一模一样。
然,他中指的指端正抵住她眉心。
源源不绝的暖意渗进她的肤底,钻入眉间穴位,往天灵与两边额角流动。
他的气从指端发出,静静渗进,在她脑中与体内循流。
……为什么这么做?
他瞧出她头疼,所以出手相助吗?
……能不动口,就不动口,性子挺直,不懂得拐弯抹角……
她方才在心里骂他是哪根葱、哪根蒜,还偷偷呸了好大一声,现下倒尽得人家好处,这丝丝缕缕的真气啊,有效驱走脑中胀疼,劲道柔和而丰沛,酥暖入骨血。不世出的习武奇才吗……或者,这话真无夸大。
怎么办?哎呀呀,怎么办嘛?
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受人点滴当涌泉以报,对他,可凶不起来啦!
“我叫花咏夜。歌尽月寂花咏夜。你叫什么名字?”她悄声问,拉下他渡真气的手,秀荑将之轻轻合握。
见他没动静,她“唉”地叹气,摊开他的掌心写起字。
她一笔一划慢慢刻,外加解说:“‘花’,上头是‘艹’,下边是‘化’。‘咏’,一个‘言’,再一个‘永’。‘夜’,上头一个盖子,一个‘人’字边,再加‘夕’字多一撇。花咏夜,懂了吧?好,换你。”写完,她拉起他修长的食指搁在自个儿软嫩小掌心上。
这姿势维持颇久。
少年不动,花咏夜也不动。
她按捺性子数着他的睫毛,数啊数啊,数乱了重新再数。
不知是第几次重数,放在她掌心上的男性长指终于动起来。
他好慢、好慢地写着,每一笔都带迟疑,让人怀疑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姓啥名谁?
“……‘食’吗?咦,有这个姓吗?”小脑袋瓜凑近,她看得更认真,恍悟一笑。“喔,‘食’还加个‘余’,是‘余’字!余……‘白’底下加‘七’,‘皂’。余皂……‘禾’然后是……是‘火’,啊,‘秋’!哈哈,我知道了!”
她小脸兴奋,像是猜中什么大谜题。
“余皂秋!”她喊他,嗓音清亮,少年回应般扬睫望进她眸底。
“余皂秋!”她又喊,眸心湛湛,他有些迷惑的神气惹她发笑。“我有小名喔,我家霜姨和姊妹们都唤我夜儿,这好记些,你把它记住吧!”
砰!磅!
忽地,小雅阁外传出碰撞声响。
脚步声纷至沓来,沙沙地踩过栗木地板。
花咏夜连忙撑起上半身,侧耳去听——
“啊!是杨姑前阵子带回‘飞霞楼’治伤的那位姑娘!”
那姑娘随着家人举家南迁,夜宿江船上时遇河寇,双亲与小弟全被杀死,她则遇上很不好、很不好的事,杨姑的小船队发现她时,她衣衫不整,下半身全是血,被丢在岸边草丛间。
姑娘来到“飞霞楼”,短短才半个月,却闹腾好几回,神智一直不是很清楚,只晓得她随身素帕上绣有一个“蕊”字,便称她蕊姑娘。她心病发作时,常是狂叫、狂打、狂踢,力气大得不可思议,不让谁近身,这两天比较能下床走动,发起病更是跌跌撞撞跑给大伙儿追。
花咏夜“咚”地一跃而起,迅速撩起双袖,一副要上场拼搏的模样。
“待这儿别让姑娘瞧见,你是男的,若现身,怕状况更糟,我去瞧瞧。”
她冲着毫无反应的俊脸露齿一笑,随即调回眸,闪进草帘和紫纱帘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