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病房,他去浴室冲洗更衣,出来时,床上的人儿紧闭双眸,仍无苏醒迹象。
她不是让人一见难忘的大美人,可是非常顺他的眼,就像神明厅里挂的那幅观音图,五官秀秀气气,什么柳眉、杏眼、樱桃嘴的,拿来形容她全都刚刚好。
不过,他绝对不是贪看美色才留下。
让他放不下的,是她曾经清醒过来,挣扎着要去找她家人,心神错乱中不断哭喊的一句话——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听她那样悲痛欲绝地喊着,他实在狠不下心就这样放着她不管,任凭她醒来面对一室的凄凉。
没办法,他这个人就是心软——欸,虽然外表是看起来跟心软善良扯不上边的角头老大。
手机震动起来,他一看,是李叔来电,立刻起身到一旁接听。
“……真的……打了镇定剂,还在睡。对了,有没有联络上她其它家人……怎么会……好,我知道……没问题,她们来之前我会守着她……我们在512号病房……嗯,再见。”
结束通话,任奇雄回到床边,蹙眉看着床上人儿,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好消息是,婴儿果然因为母亲舍身相护而幸存下来,虽然受伤,庆幸的是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
坏消息是,白色轿车里的两名死者身分是一对夫妻,老公是孤儿,妻子父母双亡,除了幸存的儿子,唯一亲属只剩女方的妹妹,而那个妹妹应该就是躺在床上的女人。
姊姊和姊夫双双过世,只留给她就医治疗中的小外甥,当她知晓事实,会是多大的打击?她瘦弱的肩膀能不能扛得住?
李叔也担心她会崩溃,已经通知在慈济担任志工的老婆联络其它师兄姊,尽早过来陪伴,开导她和其它车祸死伤者家属,要他帮忙看护她到那时候。
届时,他守护她的责任就此结束,彼此从此陌路。
为什么只是这么想,心头便一阵郁闷?
为什么他有预感,自己绝对没办法忘掉今晚她伤心欲绝的容颜,对她不闻不问?
“嗯……”
床上的她发出轻呓,不久,柔细长睫微动,缓缓睁开眼眸。
“周海蝶?”
任奇雄望着她,喊出李叔在电话中告诉他的名字。
周海蝶原本漫无焦距的目光挪到他身上,认出是那名外貌看来有些凶恶,却一直好心伴着她的“警察”。
“我是。”她想起来,全身却是虚软无力。
“求你帮帮我,带我去看我姊……”她朝他伸出手。“我保证,这次我一定不会倒下。”
“即使她在太平间?”任奇雄不想欺瞒,毕竟这是她迟早会知道的事实。
周海蝶脸色倏地刷白了,坚强忍住一时的晕眩,咬牙用力点头。
“好,我带妳去。就算妳倒下,我也会帮妳撑着。”
任奇雄豪气地答应,伸出手,握住她微微抖颤泛凉的小手。
这一握,月老的红线紧系,这一生,任奇雄对她再也放不下、离不开……
第2章(1)
后来周海蝶才知道,从车祸现场一路陪伴她到太平间认尸的,不是什么警察,而是当时到现场帮忙,倒霉被她赖上的葬仪社少东任奇雄。
多亏他不嫌麻烦,陪在六神无主的她身旁,毕竟那时的她宛如溺水者,要不是他自愿充当浮木借她紧紧抓住,恐怕她早已崩溃在无尽的悲伤之中。
反正她不认识任何葬仪社,也没精力四处询问,就把姐姐和姐夫的后事全权委托对方经营的葬仪社处理,幸好治丧事宜一切顺利圆满,没出任何纰漏。
只是——
“唉!”
走出银行,周海蝶看着存款,不由得轻频低叹。
丧礼过后,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存款簿也直接归零。
不,不只是归零,而是负债累累。
这一切,全为了完成姐姐的心愿。
从前姐妹闲聊时说过,万一哪一方先走,都要和已逝的父母放在同一灵骨塔,九泉之下有父母作伴,才不会一个人孤零零。
只是,她听过有人炒地皮,不知道连灵骨塔位也有人炒作,什么附近土地经过重划、道路拓宽等等飙涨数倍,加上内部修正、装潢更加完善。每月高僧诵经费用——
唉,反正就是用一堆借口搪塞给她这个熟知旧价的顾客,让她明知钱花得冤枉,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任由对方开价,为姐姐和姐夫去买下夫妻塔位,完成姐姐的心愿,让他们夫妻不至于死后分往两地。
自然,她也不敢在葬礼前老实告诉任奇雄,她……钱不够。
可是现在火烧眉毛,对方来电通知,已经核对并确认完各项费用,核计出应收款项,待她听取说明后确认无误,就得付款结清了。
人家看她可怜,尽心尽力帮忙处理家人后事,给她方便、没要求她预付任何费用,欠这种钱,她实在良心难安……
“叭!”
突然响起的喇叭声把周海蝶吓了一跳,她举手遮住阳光,瞧清在她身边停下的是一辆警用摩托车。
“小姐,要不要去兜风?”
周海蝶呆呆看着帅气倚在摩托车上向她搭讪的警察,眼眶泛起泪光。
“喂,不许哭喔!”
杨家佳帅气地下车走过来,展开双臂,给好友最温暖的抱抱。
“不是说好了,丧礼过后再也不准哭?”
“嗯……”
“嗯还哭?”杨家佳用力往她背上拍两下。“安啦!你姐不在还有我,你不是一个人,天塌下来还有我陪你一起扛,不准再愁眉苦脸、哭哭啼啼。别忘了,你现在不只是阿姨,还是‘妈妈’,你不坚强一点、振作起来,小翼怎么办?”
小翼。
提起还在住院治疗的小外甥,周海蝶的眼泪像突然被关上的水龙头,说断就断。
没错,她不再是可以躲在姐姐羽翼下的娇弱小花,必须代替姐姐成为小翼的母亲,她要坚强、要勇敢,不能继续深陷悲伤之中,要硬着头皮挺身面对所有困难,才能保护姐姐拼死留下的宝贝儿子。
“好,我不哭了。”
看她抹干眼泪,有了觉悟,杨家佳这才放心。
“还有,你霸占残障车位到底想干嘛?”
“霸占——”
周海蝶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离开银行之后边走边想,因为不知何去何从,茫然地停下脚步,结果刚好站在残障车位的正中央发呆。
“对不起!”
杨家佳好笑地看她对车位鞠躬道歉,立刻跳开,善良的女孩子,偏偏命运多舛,惨况和当年未婚怀孕又逢母逝的她简直是不相上下。
所以,自己一定要帮助她。
“我只是刚好看见你站在这里发呆,才停车看看,我还在执行公务,不能摸鱼太久。”杨家佳跳上车,朝她眨眨眼。“本来想打电话告诉你,既然在这里遇上,我就直接跟你说吧,医院的费用我已经帮你结清到今天,不准道谢、不准退还。后续费用如果不够再跟我说,我会帮你想办法,就这样,先走喽!”
周海蝶才出生,杨家佳已经骑着警车扬长而去,存心不听她的道谢。
“要我答应不哭,就不要做这么让人感动的事啊……”
周海蝶眼睛一热,差点又忍不住违背承诺掉下眼泪。
杨家佳身为单亲妈妈,日子过得并不轻松,手头也不宽裕,却二话不说就帮她付清金额不小的医药费,相较之下,自己的男友——
“铃——”
轻快的手机旋律响起,周海蝶拿起一看,正是男友洪其超打来的。
“喂?”
“海蝶,今晚有没有空?有部电影我觉得不错,一起去看?”
听见男友明朗愉悦的声调,周海蝶不禁轻蹙眉。
男友原本和她任职同一间公司,后来跳槽了,当初她是被男友公私分明、积极进取的个性吸引,可是现在她刚刚痛失至亲,加上外甥尚未出院,哪有心情去看什么电影?这一点,男友似乎完全无法体会。
姐姐和姐夫出事的当天,男友刚好因公差到国外,彷徨无助的她隔天一早打电话给男友寻求安慰,他却说事情已经发生,赶回来也无济于事,还延误公事,要她自己坚强面对。
最后,六神无主又什么都不懂的她,只能靠一些朋友和葬仪社全程协助,才顺利办完丧事。
在她最脆弱,最需要依靠时,男友什么忙都没帮上,回国后,他也只说了句“节哀顺变。”
她忍不住回想,是男友太务实、太以公事为重,还是不够爱她?
算了,反正她现在也没心思想太多。
“抱歉,我要去谈付款的事,晚一点还要去医院看小翼,没办法和你去看电影。”她试探地问:“或者你要陪我一起去?”
“海蝶,不是我不陪你去,而是你必须懂得独立,不要什么事都想找人作陪。能自己处理的事就要学着自己去处理,明白吗?”他说得理直气壮。“还有,我不是跟你说过,今年我不宜探病,难道你都没把我说的话记在心上?”
“我——”
“我不是在抱怨,也能体谅你现在的心情,今天就算了,等你外甥出院,你的心情应该平复不少,到时候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你谈,再说吧,就这样,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