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该动吗?
或者按兵不动?
事情顺利吗?
或者他出事了,她却不知?
小事问浅荷,大事由菊篱做主……现在她真希望他没有下过这个决定,好让她能亲自到扶风,亲眼证实他没事。
“小菊,懿将做主的权利交给你,你又是最了解他的人,现在咱们到底该怎么做?”等不到回答,大伯催促。
是吗?她是最了解他的人?
不,打从他拒绝由她押粮前去战氏,打从她把自己从最靠近他的位置扯下,他们之间不用言语的羁绊就断了,她镇日惶惑,不了解当选择浮现眼前时,她该怎么做才不会出错。
没了他的信任,她不只失了做大事的野心,连持家都快要不会了,所以这是她的决定——
“再等等。”
那天晚上,银月又大又皎洁。
亮得不用点灯也能看清楚道路,是出发的好时机——送人出发上路的好时机。
那抹人影孤独的走在万俟家大宅中,一身和家仆同样的装扮,双手负背,隐约能看出手持一把刀。
“站住。”炎阳帮的副帮主叫住这个行迹可疑的人,“是哪家的人?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停下步伐,背对月光,看不清他的面容。
“浅荷夫人要我来的。”
“这里不是浅荷夫人的房间。”
那人往前站了一步,“我从没说过浅荷夫人是要我来找她的。”
“拿下。”副帮主眯起眼睛,大声下令。
他身后的帮众应了一声,立刻围上前。
那人不怕死,又进了一步。
“你是何人?”副帮主质问。
那人缓缓的露出笑容,“去年我父亲奉命前往金岳,为主上清除昆仑血脉,回程的路上遭人暗算,死了。之后我奏请主上不发丧,让我和妹妹私下调查是谁杀了我父亲,并请主上答应,一旦揪出杀父仇人,将由我俩手刃敌人。父亲死后半年,妹子藉义父的关系嫁进了仇家,凭着聪慧灵敏,处事俐落,很快便得到仇家的信任。之前我透过妹子和义父的举荐,到仇家底下做事,为了换取更接近权力中心的地位,妹子和我不惜毁了仇家的生意,再解救仇家的损失,于是得以进到万俟府。说到这里,是否想起了早已忘记的故人?只可惜主上一心利用万俟家的势力和财富,再加上起初我势弱,所以无法动手,不过今日万俟家的‘叛心’已经罪证确凿,我,福拾翠,可以先斩后奏了。”
“你是福喜的儿子……”副帮主的喝声还没完,已被那人的刀斩断。
后头的帮众无人出手帮忙,几百双冷眼看着副帮主人头落地,震惊的眼底浮现来不及喊出的警告,然后全朝福拾翠拱手。
“恭候福大人多时。”
福拾翠扬起凶残的笑容,经过自己人,朝万俟家的深院走去。
没多久,那个家的门匾倒了。
他生在一个扭曲的年代。
还记得鸾皇杀死昆仑的那一年,他才三岁,之后五年,战火依旧。在他八岁那年,说服大伯投效鸾皇,以保全家族利益和生存之道,那是他第一次在家族中展露聪颖天资。
他的童年是幸福的,要什么有什么,盛行什么就学什么。
那年他喜欢波浪鼓,于是叔伯们为他找来一个最贵、最精巧的。他于是明白,活着,只为将来能撑起一整个大家族,巩固家族的利益。
庆幸的是,他一路都走得顺遂。
第一次决定看风头杀人那年,他有了走上歪路的感觉,但是因为有她,两人携手度过。
他们的青葱岁月,就在金钱搏斗和谋算血泊中过去。
那年娇俏灵巧的人儿,以智慧相扶,可是他明白,当她长大后,只会在时代的洪流中变得浑浊。
他曾经后悔把她带进这个污秽的世界,有时候也分不清是想为她染上他的颜色,或者单纯的只希望有个和自己相似的人作伴。
久了之后,他以为彼此间的羁绊应该更深一点,但是……人总有误算的时候。
例如,他以为自己只是爱她的能力,好几年后猛然惊觉爱的是她的人,例如,他每次想送礼物给她,却总得伪装成对她的褒赏,例如,他不想在她没有真心爱上自己之前抱她,又怕自己忍不住,于是不回房睡,倒累得她被人说无法生育,例如,他为了不让她太过操烦家业,有时间能培养两人的感情,而迎娶能力十足的浅荷,反而令她离自己越来越远,例如,他只是为了想亲吻她,而得先亲吻另一个不爱的女人,还被她拒绝……
最近,他越来越常误算。
例如,现在——
“主公,敌人偷渡进来了!”
“怎么可能?”万俟非惊呼。
双手交抱胸前,泰然伫立于一旁的万俟懿微微一顿。
“对方假冒雷头子,而咱们的联盟军有很多不是自己人,根本不认得雷头子的长相,一听是万俟家的佣兵队就放人,所以才会……”
“报,守东门的有一部队朝北方去了。”
“什么意思?那些是自己人,干嘛跑?”万俟非转头,面向弟弟。
万俟懿攀上城墙,望着那队没有举旗的精兵,黑眸闪过深思。
东门,是少阴来的东家联军……
万俟非紧跟在后,顺着弟弟的目光看过去。
“糟了。”
万俟懿跃下城墙,招人备妥笔墨,火速写下一封信,然后交给急急忙忙才刚步下城墙的兄长。
“大哥,替我把这休书带回去给小菊,更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要休了她。”
“什么?”
这个紧要关头,他想到的竟是休妻?万俟非惊讶的暗忖,但是看见弟弟神情认真,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牙一咬,接下信,跨上旁人备好的马,朝家而去。
“今日灭我万俟家的人是东菊篱!此刻起,她再也不是我万俟懿的妻!”万俟懿对着他的背影大喊。
万俟非紧拧眉头,深吸一口气,快马加鞭之际,重复他的话,“今日灭我万俟家的人是东菊篱!”
他一路喊,喊出了万俟家别业所在的小城,喊得所有的人都听见,再让听见的人传出去。
要不了多久,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万俟家被毁的罪魁祸首是东菊篱。
而这正是城墙上的万俟懿要的结果。
什么是彷徨……他终于知道了。
犹记得今年除日,家里很热闹。
虽然因为丈夫纳了妾,多喝几杯闷酒,但是七街八十铺的掌柜都聚在一起,家族上下都充满笑声……她想,那就是幸福的定义。
还记得被信任、宠爱的日子,也记得日会蚀,月会缺……才知道幸运的日子越长,将来要偿还的越多。
过去她和万俟懿主导杀了多少人,就得赔多少条命。幸运活下来的,继续算计他人,不幸死了,就当清债……但是惨绝人寰的呼救声不绝于耳,她开始发现自己学的都是些骗人的把戏,活在一个被刻意塑造出来的谎言世界。
当时间到了,荣华富贵尽去,幸福也转眼成空……
第5章(2)
东菊篱一手没有意识的抓着逃亡之际,匆匆披上的披风,虚软的倒坐在密道中,六神无主的呆望前方,无比僵硬,干涸的小嘴合不拢,全然迷失方向。
“菊夫人,不用担心,这里有咱们守着。”
炎阳帮没有叛变的帮众和余下的家仆,全都守在她之前。
“虽然他们已经进入密道,不过徐离头子一定会阻挡他们的,菊夫人,请放心,很快就能脱身。”
东菊篱撑起摇摇欲坠的身躯,勉强坐直,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脱身了又如何?万俟家上下百余口还剩多少?我要如何对主公交代?”
炎阳帮的帮众一听,全都露出气愤又悲壮的神色。
“都是那对杀人不眨眼的福家兄妹的错!他们竟然连孙少爷都不放过!”有人激动的咆哮。
“是我们杀福喜在先,又怎么能怪他们要求血债血偿?”东菊篱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平缓的说。
只怪自己没察觉一切都与福家兄妹有关!
福浅荷为了报仇,忍辱负重的接近她,再想办法嫁给万俟懿,举荐她爹去运粮,又暗中通知长孙氏粮道的地点,不着痕迹的毁了万俟懿交予她全权负责的生意,然后出面解救……不但博取万俟家上下的信任,更让自己即使不喜欢她,也无法针对她发难。
于是万俟家迎虎入门,养虎为患。
他在外,她既持家在内,就必须保护整个家族,如果当初她别那么彷徨,举棋不定,觉得事情不对劲之际,即使拿不出决定,也捎个消息去给万俟懿,现在也不会变成这样。
“夫人莫慌,你只是累了,休息一下吧!已经派人去跟主公说了,一定会等到援兵的。”有人安慰她。
“若要我说……请各位别为我这个无用的女人费心了。”东菊篱拿出袍子底下预藏的匕首,锋利的刀刃抵着纤细的颈项,“这是我的最后一个办法,带着我的头去向敌人求情,去向主公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