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吗?难以相信呵……她是那种会让人痛苦到想去自杀的女人,怎么可能用泪水示弱?
在我还弄不懂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时,李凤书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然后一连串的脚步声随之来到身边,来不及回头,李凤书、施虞婷和几个婢女仆妇同时赶到我面前。
“可楠妹妹,你怎么了?别哭、别哭,你是有孕在身的人啊!”李凤书急问。
“可楠姊姊,谁给你委屈受了?不怕,凤书姊姊会给你主持公道。”施虞婷说。
“是啊,有什么事好好说,别哭,哭坏了身子,殿下要焦心的呀!”
所有人七咀八舌,想从她咀里套出什么,而穆可楠没出声,只是低着头猛掉泪水。
她没说话,她们便全把矛头指向我,眼光轮番在我脸上扫过。脸上的灼热瞬间变得滚烫,我又闯下滔天大祸了……
“是我的错,凤书姊姊怎么办呀?太子殿下回来肯定要怪我了。”穆可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帕子绞得死紧。
“没事,凤书姊姊给你靠,有什么委屈,妹妹我也替你出头。”施虞婷不明就里就忙出头。
由此可知,我的故事再精彩,也没办法把她迷进我的阵营里来。
交情?假的。关系?假的。怎么说,我都是她的头号敌人,若非我,她不会甫进门便失去宠爱,至于那些无数个针针线线的热络下午……了解了,和谐不过是表面假象。
以此推测,即便李凤书是大家闺秀,不能争宠吃醋,即使面子上她处处待我优渥,我也不能认定她是真心欢迎我待在她的地盘里。
她们都是不得已的吧!不得已让心头刺插在那里,只要一个契机,没有人不愿把我拔去。
“我惹得嘉仪姑娘气恼,让她不愉快了,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强忍下便是了,可偏偏肚里孩子不安分,挠得我心急气躁,姑娘不过说了几句‘儿子可以巩固自己的后宫位子,却巩固不了自己在丈夫心中的份量’之类不中听的话,我竟然动手打了人……我真该死,殿下回来肯定要……”说到这里,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相眼一翻,晕了过去。
她很聪明,几句话就把我变成全民公敌。这下子,别说施虞婷,连李凤书也要恨上我了。
在场女子大都心知肚明,吴嘉仪没有名分却最得太子宠爱,她们能争的,无非是个虚伪的名位,而孩子则是她们能争得的最大极限。
她们懂,吴嘉仪有常瑄护着,谁都不能私下动她;她们理解,即便痛恨吴嘉仪,也要对她表现友善,才能得到殿下的赞赏。
一个让人恨入骨的女人,却不能不与之周旋,这已教人憎恨到极点,偏她还明目张胆、大刺刺挑破所有痛处,怎能不可恨?
施虞婷的厌恶眼光我接到了,大好人李凤书的哀怨眼光我也收下。
很后悔,怎么把自我提醒抛诸九霄云外。都说了不能冲动、不让对方抓住把柄的,结果呢?还是落人口实。
我直挺挺站着,看穆可楠把戏演得淋漓尽致。这下子,戏码抓在她手里,她才是演到曲终人散的那个。
隔几天,阿朔回来了。
我心虚得很,所有人都在前厅迎接他,独独我不敢现身。
李凤书仍然是大好人一枚,她让贴身婢女来通知我阿朔回府的消息,但我很孬,没种和穆可楠、阿朔面对面说清楚明白。
我在屋里来来回回,坐不安稳也站不安稳,中午吃下肚的东西扣在胃中,一阵阵发胀。
我要告诉阿朔:“这回你得信我,穆可楠对我不怀好意,她在李凤书和施虞婷面前演戏,把我变成头号公敌,她绝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我还要说:“穆可楠知道我的身份,她已经向宇文谨、宇文煜透露,企图要他们把我带回南国,她对你谎作不知情,那只是演戏。”
对了,最重要的是,我得告诉他:“她要我在你回来之前彻底消失,否则要拿孙子兵法对付我,我发誓,她绝对、绝对不是你看到的那种温良恭俭的女人。”
我模拟不下数十次对话,对着铜镜一遍遍提醒自己,这回千万不可以再冲动、不可以再落下把柄,不可以让穆可楠胜过一次又一次,至少,我得在阿朔面前赢。
然后,我坐回桌前,试着把昨日的棋局继续完成,然而举起白棋,在手里揉搓老半天,却找不到适合落点。
好半天,一声叹息打破屋里的沉闷。
心一凛,阿朔回来了。放下白棋,我转过身。
他的脸色不好看,进屋后并不多看我半眼,径自走到案前坐下,握住一柄黑玉镇纸在掌间磨蹭。
他已经定我的罪了?或许,那些女人添油加醋,把那天的冲突做夸大描述,而他……再一次选择相信穆可楠,不相信我?
准备了满肚子的解释,在这刻半句都说不出,我静静望他,而他在另一声叹息之后,抬起脸,对上我的眼。
他在生气,我看出来了。
出于刺猬的自保本能,我直觉张扬锐刺,忘记才说好的不冲动,话脱口而出──
“你认为错在我?”我的口气尖锐,做错事的人无权理直气壮,而我没做错,本该理直气壮。
“不对,错在可楠,她不应该打你。”
我语顿,他的反应和我的想象落差太大,害我一时无法接口。
他看住我,眸中混杂着一缕忧郁与哀伤。“她很抱歉,要我同你说对不起。这样,你满意了吗?”
“我……”当然不满意,这话怎么可能从她咀里说出口?“是她的错,她说我狡狯,她……”不对,我不能说这些,再说下去,阿朔会更加认定是我的错,穆可楠的道歉把我要说的话全弄乱了。
“所以,她道歉。”他重申。
“她不会道歉的……”我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
“有,所有人都可以作证,她含着泪水同我道歉。这样是不是可以证明了?”
“证明什么?”
“证明你对她有偏见,证明你把她当成假想敌人,证明你嫉妒她腹中的孩子,证明你并不想同她和平相处。吴嘉仪,我对你真的很失望,什么叫做‘儿子可以巩固自己的后宫位子,却巩固不了自己在丈夫心中的份量’?你当真吃定了我爱你,当真认定我会因此放任你骄纵、恣意妄为?”他一怒,抓起镇纸狠狠地拍打桌子,发出砰地一声。
我惊愕万分,发现自己又错了一次。穆可楠不必告状,就可以让阿朔定下我的罪,难怪人人都说眼泪是女人最大的武器。
倘若我有几分理智,就该把来龙去脉一一向阿朔解释清楚,不教他断章取义、先入为主,偏偏我永远是在迫切需要理智时任由情感支配语言,所以一错再错。
“那方墨玉握在皇帝手中叫做‘震山河’,握在丞相手里叫做‘佐朝钢’,在元帅手里叫‘惊虎胆’,在官老爷手里叫‘惊堂木’,和尚手里称‘醒木’,教书先生手里称‘呼尺’,书生手里叫‘镇纸’。请问它在你手里叫什么?”
“你认为呢?”
“惊堂木吧!你把我当成犯人审讯,却不给我辩驳机会。”
“你还有话可以反驳?好啊,说,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怎样强词夺理。”他咀角处扯出一道生硬的曲线。
“我还没发话呢,你已经认定我的话全是强词夺理,那我说什么不都是白说?”
“不,可楠讲的没错,你的确很狡狯,那么聪明的你,肯定能找到动听说词说服我。来啊,我洗耳恭听,看看你有没有本事颠倒是非、指黑为白,能让我转过身去指责可楠。”
怒气陡然升起。还要说什么?一开口便是颠倒是非、指黑为白,白痴才去多咀。想着,我只好恨恨背过身。我从没这么狼狈过,偏偏碰上他、碰上穆可楠,有再多的理儿,都得当狼狈的落水狗。
我满肚子冤枉,可惜坐在眼前的不是明镜高悬的青天大老爷,我这场六月雪不下不痛快。
“说啊,不是振振有辞吗?我在等。”
心苦涩得一阵痉挛,无法遏制的愤然在偾张的经脉间奔窜游走。摇头,指甲抠得掌心隐隐作痛,不说不说,越说越错,整理了几天的讲稿兴匆匆捧到他面前,只是一堆垃圾。
他走到我面前,搭住我的肩,我怒气冲天,死命瞪他。
他深深叹气,放下脸上的愤慨,语重心长道:“看清楚,这不是你熟悉的那个世界,你要学会入境随俗,要学会当这个时代的女人。”
“当这个时代的女人不难,当你的女人才难。”
突地,他顺下的两道眉毛拧了起来。“你又要放弃了,对吗?你以为一转头仍然有许多男人等在你背后?错,宇文兄弟回南国了,三哥、九弟很清楚你是我要的女人,他们再也不会同我争。除了我,不会再有第二个男人可以让你选。”
如果我认真一点,我会听见他的无奈和力不从心,但我不够认真,只听得见他字面上的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