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三爷。”常瑄中规中矩应了。
明明话都说完了,我的手还是紧紧抓住他,不肯放。
他就这样由着我拉,由着我深吸气、深呼气,松开拳头、握紧拳头,来来回回闹上好几遍。
最后,他失笑,轻拍我的肩背问:“是近乡情怯,还是害怕?”
“都有。”
“傻气,作茧自缚于人生有何益处,懂得破茧化蝶才是聪明,能爱的时候不尽情爱,藏着掖着、畏首畏尾有什么意思?即使是轰轰烈烈爱过一回,回首方知后悔也好。”
“我懂,在来得及之前才有可为,我不能让太多犹豫阻止脚步。”
“既然懂得道理,还不抓紧机会,认真爱一回?”
“知道,我只是……只是……”
“只是后悔了?”
我不后悔,只是解释不来那个冷进骨头里的滋味,老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我背后窥伺着,待得好时机便要向我扑杀而来。是第六感吗?
他眉心蹙成三道柔软的竖纹。“爱四弟,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心知肚明,仍选择最困难的路走。”
“这算不算天生喜爱同自己过不去?”我苦笑问。
他低下身子,与我四目相对,语气宠溺地低叹道:“不怕,有事,花美男在呢……”
看着他如冠玉般的美貌,心抽得紧,明明是那么棒的男人,明明是可以成就自己的男人,怎傻傻地让他自身边走过?
“当我的靠山哦!”我略略哽咽。
“一言为定。”他伸出手心。
“一言为定。”我与他击掌。
他对我一点头,转身走向路的那端,我用目光送走他颀长身影。
常瑄没催我,他让我把花美男的背影看个够。
然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别了这群朋友,心空荡。
我转身,对常瑄道:“听说京城里有个扬子湖,湖畔有间鸣玉坊,那里是名妓汇聚之前,今日正是暮春天气,我们找个地方吃吃饭,待得华灯初上,我们去享受享受笙歌处处的升平景象。”
他没回话,只是一贯地沉默望着我,眸子里有着了解,让我不自觉红了脸。
可不是吗?是我一心一意要回到阿朔身边的,怎么脚步近了,却又把心拉远,难不成世间女人都是这般自相矛盾?
唉,我耍什么白痴啊?伸头一刀、缩头一刀,那个太子府将是我下半辈子仰赖的地方,即便是龙潭虎穴,人来了,还能不闯?
想想,我决定放弃那个扬子湖、放弃拖延,看了常瑄好一会儿,叹气道:“走吧,去看看太子府邸长什么模样。”
他开口了,说的话却让我意外得不知怎么回答──
“姑娘想畅游扬子湖的话,常瑄作陪。”
怎么可能?照理来说,他该声声催促我快点上路、快点进太子府,好让他交差了事的,怎会进了京城就换上态度?我隐约感觉到哪里不对了。
“真的可以?”我再问一声。
“可以,常瑄对京城很熟悉,可以为姑娘带路,京城里除了扬子湖还有许多著名胜地,姑娘可以一并游赏。”
更奇怪了,这不是常瑄的行事风格,肯定有鬼!我的反骨性格作祟,非想追出个子丑寅卯不可。“不必了,我们就去太子府吧。”
“姑娘确定?”
“确定。”
他望了我好一会儿,点头,走在前面。
我们并没有走很远,就来到一扇门边,灰白色的围墙圈起一个大大的院落。
奇怪的是,常瑄没领我到前门,反而带我走后门。后门并不冷清,方靠近,便发现一群下人来来往往,但每个人都脚步匆忙。
太子府里发生什么事吗?我忧着眉,望向常瑄。
他没回望我,靠向护送我们回京的侍卫队,与队长低声几句。队长向常瑄拱手相敬,便领着百余名带刀侍卫离开。
“姑娘,我们进去吧。”常瑄回到我身边说。
念头闪过,我脱口问:“为什么不让我走正门?”
假设他肯随便给我一个敷衍理由,我就会进去了,走正门、走后门对我而言没有太大差别。
偏常瑄不说谎、不敷衍,从他咀里出来的每句话都是堂堂正正──
“先进去吧,待会儿……常瑄向姑娘解释原因。”他迟疑了一下说。
所以,走后门是一件需要被解释的事情?
假设当时,我想的是,我的身份未明,走后门理所当然;或者想,为了替我的身份加密,走后门是种安全性考虑就好了。可不知哪根神经突变,一股子坚持来得又急又猛,我推开常瑄,绕着围墙,硬要找到太子府的正门。
“姑娘要去哪里?”常瑄三两步追上我。
“去找大门。”
“今天先不要,好吗?”
今天先不要?因此……今天是个特殊日子?多特殊?为什么事而特殊?是好事还是坏事?
几个“特殊”敲上心坎,我顾不得常瑄,从快走变成跑步。
“姑娘。”常瑄施展轻功,一个飞身掠过,挡在我面前,定定站住,不让我越雷池。“请姑娘不要让太子殿下为难。”
他的口气正经得让我惊惶,表情严肃得让我胆颤,我的神经候地绷紧。
请姑娘不要让太子殿下为难……这话,好似一锅沸腾爆滩的油,而我的心在油锅里滚了一圈,被炸得中空外脆。
我的行为会让阿朔为难?是不是阿朔出事了,常瑄不教人知道,非要我踩进府里才能揭晓答案?猛地,我联想起那封说什么都不能让我看的信。
“我只是要找到大门,没想为难谁呀!”我替自己辩解。
“姑娘,不可!”
他越是说不可,我越是要知晓答案,猛然推开他,我加速跑开。乱七八糟的念头在脑海里闪过,是皇帝不满阿朔的表现,撤了他的太子头衔?是逃跑的端裕王危害阿朔的性命?是宫廷里风起云涌,派势改变,阿朔的处境变得危险?是阿朔已然受害,我回来,只为了见他最后一面……
有逻辑、没逻辑的东西在我脑子里反复交织,织出密密麻麻的蛛丝,一圈圈缠绕住我的胸口,教我无法呼吸。
终于,大门被我找到,我煞住脚步、举目四望……似乎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呼,松口气,我差点儿站不稳,幸而常瑄自后头扶我一把。
没有白幡、没有漫天飞舞的白绸、没有重重卫兵排排站……相反地,太子府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鞭炮声、唢呐声,交织出一片热闹景象,一顶大红花轿在宫女的簇拥下走近太子府,王公大员们热热闹闹地围了半条街。
太好了,是喜事、是人人脸上都挂满笑容的好事情,可这么好的事,却狠狠地震了我的心。
懂了,不是神经突变,而是我的第六感敏锐。
“阿朔娶新娘子啊?”我抬起眉眼,傻傻地问了常瑄一句。
笨,当然是,不然哪会有这些阵仗?
他相眉拧出哀怜,静静地望着我,一语不发。
“这就是那封不能教我知晓的信?”
他的回答是一声叹息。
我一步一步往下推论,也把自己推入冰封世界,感觉冷极了。此时虽不是冰天雪地的冬天,身上寒毒也已解,我还是觉得冷,彷佛五脏六腑全冻成坚硬的冰块,那些冰块塞在我的胸口里,堵得我哭笑不能。
“所以你刻意拖延行程,不愿意我太早回京?”
谁知道,我为了宇文谨特意提前行程。但……也许提早还是好的,至少不会撞上今日,偏遇上酲县的事,又拖延数日,加加减灭,我回来这天,竟刚好碰上阿朔大喜之目。
“太子殿下凯旋归来,皇上赐婚,侧王妃是施尚书家的千金施虞婷。殿下不愿意姑娘撞上这个场面,然靖睿王爷相信姑娘能理解、接受,能明白什么才是姑娘真心追求。”
是啊,前因后果串起……可,花美男凭什么相信我能理解、接受,并明白什么是我的真心追求?
是我那句“过尽千帆皆不是”,让他确定了我的心意不更变,明白对于爱情我不会再有其他选择?所以他赞成了我,所以他要我别作茧自缚、尽情去爱,别藏着撒着、畏首畏尾……
怪谁呢?我不也同意吗?
“姑娘,别怨殿下,殿下有难处。”常瑄道。
点头,我理解。这叫做奖励,皇帝正在替阿朔布署势力,他需要许多大臣的忠心,需要一个小东宫发展他的实力,终有一天,当他羽翼丰盈,便可展翅高飞,顺理成章成为一国明君。
前朝后廷,本就是不能分割的两部分,坐上龙椅,皇帝就不能随心所欲、不能当自己。
爱情在龙椅面前,可笑卑微。
都是我傻得太严重,以为一个穆可楠、一个李凤书就够看,却忘记,一旦君临天下,十个、百个李凤书、穆可楠将接肿而至。可不是蠢吗?我还在算一人给她们一个儿子,不到几年,剩下的阿朔就全归我所有。
呵呵,人算敌不过天算,终究,他不归属于我。
我呆呆地看着震天价响的鞭炮,看着烟尘模糊了我的视线,看着那顶刺目的鲜红花轿抬进门,胖胖的喜娘笑盈盈地对着大伙儿拱手。都说是桩好姻缘,哪知这样好的事,让我作了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