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别的选择,只能面对他了。握了握拳头,我仰头对上他,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凝结。
他黑瘦了些,让他的面目棱线更加分明,他颊边青髭冒出,增添了刚毅,眸动处灿若星辰,那是一双……我看惯了的眼。
我伸手,想触触他的额角眉梢,想碰碰他的脸颊唇畔,但……手在半空中犹豫着。我不敢,生怕触上了,便再也抛甩不了。
看着他,我试着再挤出一个笑脸,试着把态度摆在朋友与朋友之间,他却没耐性等我表演完毕,一把将我托起抱进怀里。
温暖熟悉的气息漫天席地而来,我突然有大哭一场的冲动。
以为早已丢了、抛了、埋了的爱情,怎知道,一个不经意就实实在在摊在眼前。
躲不了了,那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眷恋;否认不了了,那个拒绝千百回、否定千万遍的思念……我爱他呀!爱得执着,爱入生命。
他也不语,就这样抱着我,天地亘久,再不转移。
他连同被子把我圈得密密实实,很用力,直到双臂微微颤抖……是害怕我再度消失,还是怒不可遏?
我猜不出他的心意。
从来都是这样,他一个眼神就可以把我瞧透,而我肠子拐过千万回,也猜不出他的心思。
他抱着我,一动不动。
我伏在他胸口,没有挣扎,静静想着过去的几个月……满肚子想告诉他的话,在遇见他这秒,化作一句:“你好吗?”
“我不好。”他回答了,声音有些微的哽咽。
我的颈间感到一股清凉。他在哭?
不,他没哭,太子要比任何人都勇敢,未来的皇帝不能有罩门,他怎么能哭?怎么能为一个女人哭?
我用力眨眼,把鼻酸抑入胸间。
“为什么不好?”
他推开我,细细审视我,眉头微蹙。“你不在,我好不起来。”
他一句话,卸去我所有防备,躲不开、逃不了,他把他的心清清澈澈地摊在我面前,强逼我拿出真心同他相映衬。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少不了谁。”
我还想再挣扎一回,他却无视我的努力──
“有,我少不了你。”他固执道。
少不了我,不也过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只要再相隔久一点,感觉消淡之后,有没有我就没那么重要了。我相信。
伸手,我想将他推远,他不允,紧紧将我锁在胸前。
很久,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他才轻声埋怨:“为什么骗我?”
“我是正人君子,不骗人的。”
“对,你没骗我,只是设下陷阱,让我相信你会乖乖待在章家别院,等我去接你。”他握住我的肩,将我推开两分。
我无话可说。
“是我弄错,你说你不回去了,却没说不离开我,你早就计量好,要一走了之。”
他在指控我,我却无法为自己辩驳。
“为什么要到南国和亲?这真是你想要的?只要能离开我,什么方法你都愿意?”他的眼底闪过悲伤。
“我可以选择的路不多。”
“你可以选择信任我,选择把事情原委告诉我,让我来解决。”
“你的处境艰难。”他的对手够多了,明的、暗的,人人都在等待他的把柄,我怎么能够容许自己成为他的威胁?何况,他需要镛晋,需要靖睿王,需要手足相帮。“何况……”
“何况什么?”
“如果我不是能够成就你的女人,何妨让路?若我始终是你的牵绊桎梏,何不为你斩去枷锁?”我不想成为他的负累。
“我是何等人,需要女人来成就?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我的牵绊,不介意你会不会是我的枷锁,就算你真是包袱,就算我非得走上千山万路,我也扛着你一起上路。听懂了没?章幼沂,我只要你在,其他的事都与你无关!”
“你这样说话,好冒险喔。”
万一,我胡涂、当了真;万一,我决意赖上他一世,我这种不同凡响的现代人,多的是方法整得他的妻妾哭天喊冤,到时,他岂不是很惨?
笨,他怎就没听过最毒妇人心呐?
“你远嫁南国就不冒险?”
他定定看我,埋怨不见了,冷酷融成一溪温存,精锐的眼光里饱含宠溺。他的眉头弯了,真好,我还以为他要记仇一辈子,停不了横眉竖目。
“我并没嫁给南国国君,事实摆在眼前,我成功了。”我得意一哂。
“你这个古灵精怪的女生。”他释然一笑,动手揉乱我的头发。“我早就知道你不会嫁。”
他在为我的抗旨而得意?他又算对了我一着?他早就知道章幼沂的心太小,摆下一个太子殿下,再也挤不下其他男人?
“你又知道我不会嫁?”我讨厌被他算准准。
“当然,虽说你一听到南国君王年轻英俊,就迫不及待去当和亲公主。”他笑着横我一眼,口气非善男信女。
在酸我吗?什么跟什么呀,要比醋,我肚子里的酸醋店才要开张呢!
“是啊,南国国君年轻英武、丰神俊朗,不嫁这种男人,难道真要被选入宫,成为大周皇帝的嫔妃,成为王子殿下的后妈,才会更好些?”
他的眼神瞬地凝重,漆黑的瞳仁闪烁。“那是母后给你的另一条路?”
“你觉得呢?”
对付我的不是别人,是他的亲生母后,他能怨我什么?
阿朔重重叹气,再度把我收回怀间。
“我知道了。”他带了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知道又如何?他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而我有太多原则,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的机率是可能的千万倍。
拍拍他的背,我在他怀间轻语:“别替我担心,我过得很好。”
“苦吗?”他勾起我的下巴,轻声问。
苦!但苦不过见他和穆可楠的情深义重。
我很清楚自己有几两重,明白我这种人心思狭隘,见不得他同别人恩爱,所以,留在他身边会苦了他、痛了我,所以思念苦……苦不过现下。
“还好,路程有些远,马车颠得人骨头快散掉,不过和亲这一路上,礼仪阵仗少了、自由多了,有康将军在旁边照料着,让我增添不少阅历。”我假装听不懂他的话意。
“你的信康将军交给我了,那封信让我确定你进入南国境内。”说到这里,他的眉头聚成小山峰。
“既然看过信,有没有想法?”
“有。”
“说说看。”
“天高皇帝远,那些读圣贤书的士子,满肚子的忠孝节义,一放出来作官,就变了副样子,礼义廉耻全成了挂在嘴边的口号。”他凝眉摇头。
“才这样就摇头?往后真让你登上大位,要苦要烦的差事还多着呢!”我用食指顺了顺他的眉头。
“可不,吏治清明,光是这四个字就够让人头痛。”
“那你打算……”
“三哥正在拟定官吏审核制度,务必做到杜绝舞弊、贪贿。”
“这是大工程,三爷恐怕要吞掉不少的宁神药丸。”想到乐意逍遥自在的花美男终也要让家国大事困住,我忍不住发笑。
“三哥行的,他有见识、有看法,与一般书蠹大大不同。”阿朔很推崇花美男。
“是啊,见识很重要呢!所以我喜欢四处游历,喜欢……”
“喜欢当女英雄。”说着,他弹弹我的额头,笑开。
我知道他在指些什么,还不就是围城、反射和藤甲兵。
“对,我不甘寂寞,走到哪里都得闹腾点事儿。”
“大辽围城的事,你做得很好。”
“你在夸奖我?”我不相信,张大眼反视他。
“我像在责备?”他又瞪我,我前辈子一定欠他很多。
“我以为你会对我吼叫,骂我不知天高地厚。”
“你是不知天高地厚,有没有想过?你没学武,万一箭飞过来,闪避不及怎么办?万一,方法不奏效,你岂不是把自己送到辽人的刀峰上?你应该让常瑄送你到棋县找我。”
我笑着由他叨念,我知道,他只是太担心。
阿朔叹气道:“你比镛晋更不懂事,你们这两个家伙……我实在不知道拿你们怎么办才好。”
怎牵扯到九爷?“九爷怎么了吗?”
“他一直想代我出征大辽,我不允,他到现在还气着。”
“他尚不成气候吗?”
我记得镛晋的雄心壮志,他一直很想效法他的四哥。若今日胜仗是他一手打下的,他在皇帝面前自是扬眉吐气。
“这次不如他想象中简单,光会行军布阵不够。”
“因为辽国增兵太多?”
“这是其一,还有端裕王。”他好不容易松开的眉又打上双结。
直觉地,我想为这对兄弟排解。“我觉得端裕王不像个野心勃勃的人物。”
“很多事不是眼见为凭的,高明的人怎会教人瞧见他的狼子之心?这种事,你还得多学学。”他摆明了不信任端裕王。
我嘟嘴说:“人在算计中走向腐烂,佛在宽恕中获得不朽。”
“如果我不懂得算计,早就腐烂了。忘了吗?你身上的毒是怎么来的?不是人人都同你一样光明磊落。”
我笑出声,光明磊落分明是好事情,可是一摆入宫廷,就成了愚蠢的代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