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你记清楚了,把以前软弱不堪的尹宸秋忘了,他已经不存在。”
她惊惶不已,纤巧小手骤然滑落,收至身后,紧揪着白锦腰带。她不要这样,每个模样的宸秋哥哥都是最珍贵的回忆,她要牢牢的藏纳在脑海宝盒里,不和谁分享。
他含笑掩睫,大掌绕至柳腰后,握住泛凉的小手,检视缠裹断帛的伤处,“敏儿,好敏儿,你真是我的好女孩,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将那只不知好歹的狸猫抓回来,好好的惩贰…。”
“不……”破碎的呢喃梗住,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转身,踩入浓稠的夜色中,一如往昔,他的去留从来不曾因她而改变。
蜿蜒足迹,有他来时及离去的斑杂步伐,她轻压着扎起的手臂,弯身蹲下,颤抖的双膝跪入铺了满地的雪泥,伸出徒剩余温的小手,抚过又将被倾覆的大雪埋掉的足迹。
彷佛体内有什么正在酝酿、汹涌,但沉重的怅惘压得她透不过气。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自己唤醒的不是他的感情,而是他禁锢在心底始终不愿面对的贪欲,潜藏在良知道德之下的阴狠恶性。
她,唤醒了没有血泪的那个尹宸秋。
他,决定将最柔软的一面禁锁、埋葬。
天命难违?
是谁订定的?倘若前方的路都已有既定的路途际遇,那还走不走?
祖奶奶曾说过,她们能够体验人间悲欢是因为生来注定与众不同,她们是人也非人──至少在那一刻来临前。
她曾经天真的以为,也许她和祖奶奶将会是千百年来的唯二例外,也许她们能够一直相守在昆仑,永远永远。
但远的总是近在眼前,看似近的,反而隔着千山万水之遥,触摸不到。
那一刻终于来了吗?
狼兽似的直竖尖耳穿透火鹤色长发,及时捕捉轻盈足音,微微一哂,搁下啜了一口的甘泉,笑咪咪的走到呆怔的敏儿面前,俯下八尺昂躯,亲昵的摸摸她的发顶。
“哎呀!我可爱的敏儿,一眨眼都长这么大了?总记得上回来时不过是几个时辰之前的事,让赫哥哥瞧瞧……”红发男子扯弄柔嫩的脸颊,左搓搓,右揉揉,玩得不亦乐乎。“大雪天还跑出去玩?要是冻坏了身子,我可不好交代,下回别让赫哥哥担心了,嗯?”
“赫……哥哥?”她只有一位宸秋哥哥,哪来的赫哥哥?
“啊!”男子拍了下额头,笑道:“差点忘了,这是我们初次见面,你肯定以为我是从哪里跑来乱的,是不是?”
敏儿怔忡的凝觑祖奶奶一眼,咽了口唾沫,苦涩的问:“你是护者?”
“别给我冠上这么寒酸的称呼,我是护使,背负着千万年来最重要的使命,那便是看守你们,把你们照料得妥妥贴贴,这才不辱我的身分。”
“护使……”
“敏儿,不必这么生疏,喊我一声赫哥哥就成了,千万别跟我客气啊!”赫咧嘴大笑,竖立双耳轻巧的动了动,随着情绪起伏,时而垂点耳尖,时而弹指撩搔,一双醒目的长耳与燎焰的红发甚是慑人。
他就是负责看守她们的人,也是决定“那一刻”几时来临的人。
凡人是怎么说的?该来的总归要来,躲也不是,逃也无用,况且她从睁开双眼,思绪流转起,便晓得自己早有该走的路。
只是,割舍不下心中的眷恋。
“哎,敏儿,你怎么哭了?是不是被赫哥哥这对大耳朵吓着了?”赫垂下双耳,靠近她,刻意抽动数下,逗她开心,“你摸摸看,很好玩,祖奶奶说你好玩活泼,肯定会喜欢我这对耳朵才是。”
她抽抽噎噎,伸手抚摸茸耳,不自觉的绞紧纤指,“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谁跟你说我是来带你走的?轻点,我浑身上下就属耳朵最有价值,要是被你扯下来,我可没脸回去。”
“不是来带我走?”她迷惘的收手擦泪,忽地面色刷白,冲至老妪的身畔,奶娃娃似的张臂抱住。“不要……不要把祖奶奶带走……我只有祖奶奶……”
赫扒搔着泛红的耳朵,挤眉弄眼,皱丑了俊俏的脸庞。“敏儿,你别着急,我这回来,主要是看看你,没有要带谁走。”
“敏儿,你别闹了,你这样子会让护使感到为难。”老妪轻斥着惊悸抽泣的少女。
眼见委屈的泪水哗啦啦的滑落她的脸颊,赫急忙曲膝躬背,讨好似的向她行礼。“敏儿,赫哥哥都向你赔不是了,你别嘟小嘴,猛哭啊!要是哭坏了身子,我可是担当不起。”
万一搞砸了如此梦幻的珍品,他要上哪儿找?
“敏儿。”老妪连忙安抚。
“祖奶奶,你不要离开敏儿……不要……”
“你忘了祖奶奶是怎么告诫你的?不许哭,不能闹,这早已是上天注定安排的,我们能共同守在昆仑度过这一段时光已是极大的福分,无从苛求,亦无从奢求。”
“他……护使,要拿掉祖奶奶的灵犀了,是不是?”她含泪斜睐着频频弯腰扮鬼脸,企图活络场面的赫。
他察觉拉拢无效,自讨没趣,于是挺直背脊,流露出没辙的眼色,将难题扔给老妪。
“敏儿啊!你这样怎么行呢?你可是赫哥哥守了千百年来,见过最具灵性的万中选一,否则上头不会让我提前下来知会你,你要更懂事才是……”
“我不要跟你说话!你是要带走我们的歹人!”敏儿倔强的咬着下唇,重重的扭偏螓首,他再亲切,也掩饰不了想带走祖奶奶的残酷事实。
啊呀!被讨厌了。千年来头一次当面遭受怨恨白眼的赫暗自咕哝,果真是吃力不讨好的烂差事,否则也不会落到他身上,呿。
“傻敏儿,你乖乖的,祖奶奶哪儿也不去,会一直待在这里陪着你。”
“真的?祖奶奶,你没骗我?”她好怕孤单的守着这座偌大的地下庄园,更怕与唯一的亲人活生生的被拆散。
纵使明白这是既定的命,是无可逆改的天之道,她仍然私心的冀望,也许……也许所谓的天命会有破除的一天。
私心呵……
天神地灵可会聆听她的殷殷祈祷?
“睡着了?”畅饮完第十碗甘甜泉露,赫没啥坐相,高跷二郎腿,单手摸颔,神色难得正经的端详枕在老妪腿上的泪湿小脸。
老妪歉然的叹口气,“令护使为难了。”
“不会、不会,反正时候未到,我过些天再来也可以,只是……”赫紧皱浓眉,凝觑坠入无疆梦境的娇憨睡容,玩味、琢磨着,“自从接下护使一职以来,她的灵犀可说是我见过最强盛的,喜怒哀乐、爱恨嗔痴全萌齐了,若是再这样放任不管,我怕迟早要出事。”
老妪知悉赫语带深意,顺从他注视的方向看过去。
他蹲下身子,轻轻抬起缠绕黑色断帛的纤臂,寻思片刻,忽而凑近鼻尖嗅了嗅。
“朱砂味……”
有意思,偌大昆仑,小敏儿谁不招惹,偏要和占地当家的茅山方士瞎搅和。
这些穷尽气力炼丹修行的道士,手段残忍,行事狂妄,小则为恶人间,毒害灵物,大则干扰阴阳平衡,尤其近日更能感受到宁静平和的昆仑有股不寻常的异能窜升,强大诡谲,而且疾速酝酿中,也许尚未成气候,但是假以时日,恐怕将会掀起一场浩劫。
就是预先感应到此一不寻常,上头才让他下昆仑勘查、巡视,顺道将百年贺礼带回呈上。如今看来,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棘手的还在后头。
赫小心翼翼的松放蜷指捏拳的素手。啧啧,连在睡梦中也不忘要拽紧祖奶奶的衣角,可爱的小敏儿情感真是丰沛得远胜凡人,不寻常,大大不寻常。
上头不会乐见这等怪事,极可能颁令让他一并解决,只是呢,他占这职也多少占出心得感想,不问迄因始末便擅作定夺。
再怎么说,她们也是通晓灵性的……哎,他就是心肠软,否则怎么会沦落至此。
收回遥遥漫思,他敛起来时吊儿郎当的痞相,眯起暗赭眼瞳,压低声调的说:“我的好祖奶奶,你得一五一十的把敏儿的事照实说清楚,否则我这一回去往上呈报,可是会惊天动地泣鬼神。”
“护使想问什么,尽管问吧!老身自当有问必答。”
“她,是不是动了情念?”而这恰恰是最要不得的事。
第4章(1)
静谧冬夜,白雪落在几哩外的枯枝上,夜莺咕嘟咕嘟,抖落双翅上的雪花,一双炯目梭巡过峥嵘的殿宇,寒风习习,捎来枝丫第一道绿意。
冬藏过后,总有什么等待萌芽。
“嘶,我说……”
“嘘……”趁夜埋伏的鬼祟人影俯低身姿,作势潜入视同禁地的密室。
刻意换上与夜色齐黑的寻常长衫,选在该是众人松懈戒心的五更天,快步穿过千拐百回的迷离神殿,在殿与殿之间的衔廊雪地印下足迹。
去他的蓬莱祖师爷!凭什么他们刻苦耐劳守了数十年,换来的居然是一句资质不足?牟兆利这只老狐狸凭什么擅自决定将茅山之宝传授给一个根基不稳的臭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