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不冻的活泉,冰寒彻骨,浸入水面下的双掌旋即冻得红肿刺麻,不消片刻,两只肘臂已是冷到没了知觉。
明艳天光,万籁争鸣,他凝望平静无波的湛湛泉水,双手掬起甘霖,俯身欲饮。
“哗。”
一双月牙色泽的柔荑越过宽肩,覆上讶然双眸,伴随熟悉的兰香冉冉袭鼻,一个闪神,掌内的甘泉渗透指缝,流回泉中。
他臭着脸扒下遮眼的素手,冷冷看着前方,“我说过,不准你一声不吭就出现,你把我说的话都听到哪里去了?”
敏儿莲足迅捷的钻到他的身侧,搓掌赔不是,“对不住嘛!我只是看你想事情想得出神,一时兴起,想吓唬、吓唬你……”
“我今天没空陪你玩。”
“我知道。”一身粉黄色纱裙的敏儿噘起小嘴,闷闷的瞪着那十多个等待注满的水桶,“他们又欺负你了,是不是?那姓裘的真不是个好东西,明明是他的活,偏要扔给你做,根本是欺人太甚。”
尹宸秋不予回应,重新捧水欲饮,不料,薄唇方碰着清澈凉意,便给一掌拍落。
“你做什么?”他怒瞪一再阻挠他饮泉的灿笑容颜。
“这水很凉,喝了会闹肚子疼的,况且……”她略带神秘的抿润朱唇,扯过一只冻红的手臂,似拉似牵,“来,你跟我到一个地方。”
“别拉我……你想带我到哪里?”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我保证绝对不会让你失望。”
敏儿半推半拖,带领他直朝不冻泉东侧走去,沿着曲折弯道,绕过尚未消融的冰丘,她似乎对昆仑的地形很是熟悉,不时遥指这儿那儿有什么稀奇古怪的花草鸟兽,辽远空寂的千山万壑回荡着她的笑语,将枯燥的风景点缀了融融春意。
不畏雪峰酷寒的她总是一身质地薄软的黄衫,任由长发散飞,摘一蕊桃花饰在耳后,花瓣绮艳蕾红,衬映她灿烂的笑靥,宛若无忧无虑的仙子,总是在他失神之际冒出来,全然猝不及防。
“哪,你看。”敏儿倏地推了冥思出神的颀躯一把。
尹宸秋眯起眼眸,横了甜美笑颜一眼,踩过遍地虎爪耳草,两处冰丘交界处凝聚大量冰椎,当融冰时,自然汇成一条泉河,流入矮陷冰丘,经年累月,逐渐形成冰晶圆湖。
他蹲踞而下,伸手泼弄一池清流,触发荡漾涟漪,须臾,红肿刺痛的感觉渐渐舒缓,诧异的再探入另一手,原先左掌虎口处的淤青淡退,大大小小的旧时伤痕几乎同一时刻消逝。
“这……”他被这般奇景震慑得不能言语,偏首,愕瞪身畔笑吟吟的黄衫少女。
“怎么样?我就说绝对不会让你失望吧!”太好了,那些碍眼的伤痕都治愈完全。她时常偷偷瞪着他一身累累旧疤新伤,径自生闷气,烦恼着该怎么把它们除掉,幸好祖奶奶告知了这一湖药泉,往后她不必再面对他浑身恼人的伤。
“你怎么知道这个泉能够治愈病痛?”
“它不能治愈病痛,只能治疗外伤,但是如果长年饮用,便能达到养生延龄的妙效。是祖奶奶前些天偷偷透露的,除了你,我没跟其他人说,你也不能告诉别人,我只告诉你一个,就你一个。”
“傻瓜,我怎么可能会告诉那些臭黑茅?”他讥笑她天真。
她捏捏桃红色脸颊,“对呵!我真笨。”那些臭道士成天欺负他,一天到晚颐指气使,要他干苦活,傻子才会把这么好的事告诉他们。
明媚双眸波光一转,瞅着俯身取水啜饮的冷峻侧颜。奇怪,算算也没过多少日子,他的模样却起了不小的变化,初始单薄少年样不再,体态拓宽延长变得精实硕壮,苍白的肤色因为磨练而沉淀成浅麦色,容貌更加韶秀英挺,她几乎快忆不起两人初次相识的那个他。
有些陌生呀……
感应到怔忡视线直盯着他的脸庞,尹宸秋霍地抬头,攒起眉头,“你在瞧什么?”
“瞧你的模样,总觉得不太像你。”她傻气的据实回答。
他失笑,“那是因为我长大了,你当然会觉得我变了,人变得成熟之后,样貌自然也会跟着起了变化。”
“喔……”她似懂非懂,猛点下巴。“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我都喜欢,因为你就是你,对不对?”
“人都是会变的,只是迟早的问题。”她的眼眸干净无邪得令人不敢正眼相视,莫名的慌张焦虑倏地涌上心头,他掩下眼睫,避开她晶澈大眸的凝视。
“可是我知道你不会。”敏儿没有眨动眼睛,直勾勾的,象是要将他的面容刻进眸心。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你答应了我,你亲口承诺过的呀!”
“你如何肯定那不是一时的戏言?”
“你说过,你许下的承诺绝对不会变,我相信你。”她的螓首爱娇的枕靠着硬实宽厚的肩头。
他一愣,斜睨着肩侧的柔美芙颜,良久才轻轻戳开她滑腻的额头,故作若无其事,惯常冷淡的警告,“别靠我太近。”
按例,她揉搓着被冷血戳疼的额头,嘟嘴喳呼,“靠一下都不行?你真小气!祖奶奶老说让我这么一靠顿时神清气爽,就你嫌弃我,长得这么一副宽肩硬臂,本来就是要让人靠的……”
“我的肩头只有一个人能靠。”他掬起凉泉,继续啜饮,不搭理她的撒娇抱怨。
“是谁?”是她、是她,对不对?
“我的小师妹。”他满怀压抑情感的回答。
敏儿正要掩嘴窃喜,顿时傻眼。
“小……小师妹?小师妹是谁?谁是小师妹?”
昆仑有这号人物吗?怎么她从来没听祖奶奶提及?还是他弄错了?
“一个你不认识也不会认识的人。”他蓦地一怔,意识到自己竟然不慎说出藏在最深处的心底话,仓皇的撇开头,起身欲走。
不意,冰凉触感圈住腕骨,他诧然垂首一瞥,竟是她的雪白柔荑。
“放……”
“除非你告诉我小师妹是谁,否则我不放。”她孩子气的扁起嘴。
“敏儿,你别闹,快点放手。”
她仰起泫然欲泣的脸蛋,煞是委屈的柔声哀求,“宸秋哥哥,求求你告诉我,小师妹究竟是谁?为什么只有她才能靠在你的肩膀上?”明明他的身边只有她守着,为什么小师妹能,她不能?
目光触及她眼底凝聚的晶润泪花,尹宸秋敛起眉宇,焦躁的拨掉紧攀着右臂的纤手,一声不吭的掉头便走,狠心的将她天真娇憨的傻问抛诸脑后。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
因为他的心里只容得下小师妹的模样;因为他除了芙儿,谁都不要;因为只有芙儿才懂得他所承受的寂寞痛苦;因为……
好多好多的因为,每一句如同烈焰灼喉般吐不出口。
他的难受,根本没有人懂。
她懂什么?镇日不知忧虑,尽情享乐玩耍,老爱缠黏在他身前身后,说些梦幻言语,她懂什么?他凭什么要告诉她?
巨大的空虚吞噬了缥缈无依的心灵,当他骤然回神时,惊觉人已置身太虚殿外面,迎落日云霞,嶙峋山脊遍雪连绵,余晖残映血色一般染红了他的容貌。
摊开双掌,他自问,来这里究竟都学到了什么?
洒扫灶务挑水劈柴磨朱砂……这和原先在辛家学的有何两样?!
他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宸秋哥哥,你想好了吗?”
又是那道熟悉的绵软笑语,萦绕在耳畔、脑海,不时纠缠他,赫然回首,果真又是她。
黄衫娉影轻盈一蹬,蹑手蹑脚凑近轩昂身躯后方,略微抽尖的心型小脸漾动可人笑靥,灵巧身段恰似翩翩粉蝶,来时迷香袭鼻,去时残影烙瞳。
刺眼的夕阳余晖促使他眯细双眼,瞪着就是不肯死心的少女。
“你来这里做什么?我不会告诉你小师妹是谁,你回去。”
“呀!”她很是纳闷的蹙起黛眉,有点不甘心的闷声道:“你在说什么?都好几个月前的事,你还提,存心让我难过是不是?一想起来,我满肚子委屈。”
蓦地惊忆,日月如流,待在昆仑无所作为的日子居然贫乏得教他忘了分辨逝去韶华,茫然让记忆愚弄,摆了一道。
“宸秋哥哥,你到底想好了没?”他傻傻的站了老久,就是没个回应,只好不厌其烦的再问一遍,谁让她是聪敏活泼的敏儿,嘻。
“你到底在说什么?”他森冷的口气显得不耐烦,泰半心神仍困滞在记忆片段。
敏儿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唉,我就知道你忘了。前两天你不是说今晚要上玉珠峰采药材炼丹?我问你,让不让我跟呢?”
她说过的话,几时才能让他牢记在心里?记性奇佳的他,怎么唯独她说的话总是记不得呢?宸秋哥哥真是……
“随你。”
他陪她玩耍的时间越来越多,话却越来越少。偶尔,整整一日下来,几乎是她在对着整座山峰自言自语,怪闷的。
敏儿以柔指代替梳子,顺过及腰青丝,习惯了相隔一大段距离只能傻瞅他背影的角度,总是这样,宸秋哥哥常在日暮之际恍神得厉害,若不是她适时唤醒他,恐怕三魂七魄要飘到几海拔之外的渺渺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