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敷药之处已不再那么剧烈的疼痛,只是他绝望得不能动弹,对那些所谓的同门彻底寒心,有那么一刹那,真希望就此闭目咽气。
笨小妖,谁不救,居然救了一名道士,虽然他尚未出师,但对付她这种道行低浅的小妖已是绰绰有余,真笨……如果换作师妹,应该也会干出这种傻事吧!
“你说我是好人?”他没有力气拨开她意欲抚慰,游走脸部轮廓的温凉小手,索性闭目假寐,任随她去。
“是呀!”他讨厌归讨厌,但她打从心底看透他的善良。
“你又不熟悉我,怎么会晓得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因为……我就是这么觉得,你硬要我说,也说不明白。”
“难道你不怕我收了你?”
“你不会。”含了糖似的甜软嗓音说得斩钉截铁。
“为什么我不会?”
“你答应了我,要一直陪我玩耍,你收了我,不就等于毁约?”螓首微偏,直直望入他诧然睁开的幽瞳,童稚绮丽的芳颜倒映于上,美若仙画。
陪她玩耍?有吗?他真这样答应过?
嘿,这回我救你一命,你总不能耍赖了吧?你说,你以后还敢不敢凶我?还敢不敢不跟我玩?
是方才他晕迷之际,她为了掩饰见血的恐惧,趁敷药时,忍住颤抖,刻意闹他的戏言。
我答应你……
困在虚实难辨的幽梦中,他不知所云,竟胡乱承诺。
恍惚之中似乎真有这么一回事,他竟然在意识不清时随口许下诺言,对象还是三番两次缠着他不放的小姑娘,真是……
“欸,你不会是想装傻不认吧?”她噘起软唇,嗔瞪他皱眉寻思的模样。
“你……叫做敏儿?”
“是聪敏、敏捷的敏,你可别弄错罗!”她不忘提醒,弯动脸颊两朵可爱的酒窝。
“聪敏的敏,是吗?”他心不在焉的漫应,感觉几绺发丝若有似无的撩过眉眼,她垂落螓首,凑近的香气一并渗入肺脾。
不一样,师妹身上总是朱砂味,敏儿的气味则是蜜般香甜,她轻轻呵息,便薰遍他周身,兴许是甚少闻到这般气味,抑或是他真的累了,浸淫在柔软芳香中,筋骨似乎不那么疼了……
“欸,你别睡啊!你还没把你的名字告诉我。”
“尹宸秋。”
“尹、宸、秋,是不是一室深秋的意思?”她反覆拆字解意。
“或许吧!这名字是辛老爹帮我取的,我也不清楚。”他是辛老爹同门的遗孤,出生当晚,娘亲便撒手人寰,他爹则是命丧蛟精之口,命中带克的他从此留在辛家。
“辛老爹?”敏儿好奇的追问。
“我师父。”如师如父,离家之前,辛老爹更亲口订下他与师妹的婚约,关系亲上加亲,是辛家造就了今日的他。
“你很想念他?”心思细腻的她可没错过他眉宇间一闪而逝的落寞。
“想,很想,非常的想……”特别想小师妹,想她是否正坐在草堂阶上仰看满天星斗,想她是否又在咕哝抱怨为什么要生在辛家,成天得磨朱砂、画符咒,要不然就是练剑与妖魔为敌,她渴望像一般姑娘家过得安逸无忧……可惜,她注定是辛家也是白茅道的唯一继承人。
“那你会回去吗?”
软化似水的意念霎时坚硬如钢,他赫然睁开眼睛,大喝道:“不,我不回去,我答应过老爹,既然决心离家求道,就要学到最上乘的术法,否则我没脸回去。”是对老爹的承诺,也是对自我锻链的战书。
敏儿欢欣鼓掌,甜甜灿笑,“太好了,那你以后就可以天天陪我玩。”
愤慨坐起的伤躯蓦然一顿,满腔凌云霸志消散无踪,他横睐咯咯娇笑的灵秀少女,没好气的说:“我留在这里是为了求道习术,可不是为了陪你。”
“没关系,只要你留在昆仑一日,我便一日有伴,哪怕是只能看你练剑、帮你敷药也好。”
无心的言语刺痛了他倨傲过人的自尊,愤怒的反驳,“我不会永远这么狼狈的!”
敏儿抚住心口,花颜尽是委屈,“我的意思是,假使你不小心弄伤了自己,我可以帮你和祖奶奶讨药嘛!”就会凶她,真气人。
尹宸秋艰困的、缓慢的站挺血痕淋淋的伤躯,刻意不看她抿咬樱唇的可怜兮兮模样,径自拖着伤得过重,几乎不能弯膝行走的右腿,背对着满天皎皎星月朝南走。
“你……你等等我。”敏儿急得弹跳起来,小碎步跟上,相距两尺路,不敢贴得太近,怕又惹他不快,可是看见他几步路走来已是满脸苍白,冷汗直淌,她又是焦乱,又是舍不得。
他一脸痛苦,却还是执意走回太虚殿?真傻,一身伤,回去哪儿,还不是又让那些臭道士欺辱。
“尹宸秋,你真的打算要再回那座破殿?”
“我的事,不用你管。”行走的速度逐渐缓慢,他踽踽独行,咬牙切齿,粗嗄的嗓音拒绝她关心的柔问。
“可是……我们说好了,往后只要你一有空闲就会来找我,难道你说的话都不算数?”
失落的轻声抱怨成功的拖住一去不回首的瘦影,暂缓血迹斑斑的步履,斜摇晃动的昂藏身躯僵硬,蓦地侧过身子,痛恨自己为何在昏迷之际管不住一张嘴,信口许诺。
他阴沉的横睨着她,良久,松脱咬紧的齿根,百般不情愿的开口,“我说过的话绝对算数,答应你的承诺也一定会做到。”
“真的?!你没诳我吧?”
“没有。”他愤怒的瞪大眼,回得又硬又涩。
轻盈玲珑的倩影欣喜的靠近他,伸出纤白食指,遥比天边皓月,稚气未脱的笑说:“那你要向王母娘娘起誓,让她给我当证人。”
他捺着性子,茫然无焦距的仰望繁星,吟唱一般喃喃,“我答应你……”
我答应你……答应你……
无心的承诺,从僻冷陡峭的融霜雪峰一路顺随风声吹落拆散,断断续续的阴郁音节支离破碎,拼不完全,彷佛是一首悼念着什么的哀伤曲调。
直到忘了是多久之后的后来,她才恍然明白,碎了的是他一直深信不疑的信念。
第2章(1)
“姓尹的小子在哪里?”
晌午时刻,众人齐聚偏厅进膳,席间,有人闲来无事凉薄的提问。
有人摇头,啧啧说道:“还能在哪儿?干完厨房的活,自然是磨朱砂去了,再不然,肯定是让裘师兄带在身边,一块上不冻泉去挑水。”
“天师真的要让他留下来?”
“是真的,昨儿个南海来的张师兄确确实实听到天师亲口答应姓尹的小子能继续留在太虚殿,可前提是,他不准再开口闭口便是捞什子白茅道,也不许他再穿那身丢脸丢到十八地狱都嫌不够的道衫。”
“不会吧?天师究竟在想些什么啊?尹宸秋那小子根本是蠢材一个,怎么骂、怎么罚就是死脑筋,不肯变通,天师留他下来,根本是替众人找麻烦。”
“天师他老人家自有定夺,多说无益,与其有多余的心思搭理别人的闲事,倒不如早些学成出师,早些下昆仑,名震八方,呿……”
昆仑,度年如一日。
习术炼丹,画符练剑,养灵欲仙,镇日复习的课题不脱这数样,只是贯彻实行的人多,但彻底体悟的人少,有人这么一待便是到老命终,有人则是半途馁弃,永不再作成仙大梦。
他日日许誓,不成顶尖,宁死不休,将所有的屈辱吞忍于腹内,皮肉发肤之伤当作修行必经之苦。
时间是痛苦的累积历练,等他出师之日,便是所有人的灾难之日。
“动作麻利点,不冻泉的水可是昆仑最神圣的甘露,半滴都浪费不得,你挑好这桶后,先送进殿内让天师取用,然后再把其余大桶注满,之后送进偏堂,听见了没?”裘姓道士指使一阵,伸个懒腰,轻蔑的讥讽,“我看你那副刚正不屈的样子就想笑,做人做得这么虚伪,你不累吗?咱们习术之人求的是修炼成仙,不是讲求正义傲骨,连最简单的御鬼术也不会,还敢上昆仑求道,自己都不害臊。”
瘦长的身影利落的重复汲水倾入桶内的呆板动作,吃重的活干起来毫无停顿歇息。
不过短短半年,他的身高益发拔长,体魄也因为这段时日受尽磨练而精壮阔实了许多,站挺了腰脊都要高出众人一大截,再也不复当初上山时的薄弱。
“该不会是偷吃了什么丹药……”裘璟边估量边咕哝,察觉他侧眸回睐时,蓦地愣了下,那太过峭深的眼色冷不防教人哆嗦,为了掩饰心慌,忿忿大喝:“还瞧什么瞧?!快把水挑好了,回去磨朱砂,干点芝麻绿豆大的活也要我来盯梢,真是浪费我的气力。”
尹宸秋寒目凝睇裘璟将所有的工作发落、推诿给他之后,像个没事人掉头就走,不禁冷声嗤笑,“作恶作得如此不堪猥琐,也令我想笑。”
传说昆仑不冻泉便是人间瑶池,素有育化雪峰万灵精兽的仙泉之美称,上昆仑学道,一方面是求能更接近天界,一方面是这儿物物皆灵显,不冻泉便是至要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