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前,四方开敞的露天广场,三面分立高达两座人身的栏架,架上罗列齐排各色古朴坛瓮,侧耳倾听,依稀有哀鸣怨诉,缭绕如烟。
“跪下。”凌空一阵雷喝,震响了天外肆卷的云海。
尹宸秋抿没唇线,眉宇沉重并拢,空荡荡的拳心捏得微泛青紫,他决心闷声抗令,既不主动反驳,也不苟且退让,僵持在原位,一动也不动。
“上山拜师学艺,非但不肯下跪,还敢大剌剌的穿着刺眼可笑的衣衫,弄脏了咱们众师兄弟的眼。”那人冷笑,“姓尹的小子,你可真倔气,怎么开示都听不进去,是不是真要我们众师兄弟轮流教训才肯乖乖的听劝?”
昆仑,同门论辈分,素以师兄弟互称,长幼尊卑严厉之极,无人敢吭声半句,来此者无不遵照规矩,看似恭谦有礼,上下一团和气,实则城府较劲,勾心斗角,耍尽心机手段,众人争个你死我活,无非为求一事。
冠上天师之名,号令鬼神,术震天下。
“尹宸秋,你倒是开开金口,哼几声给师兄们听听,要不,我们可真要当你是哑巴来着。”
数名黑袍道士神态老练,不时双手负在身后,踱步错身来回,挡在金殿龙槛前,不让伫立一个多时辰的疲倦少年顺利通行。
他又累又渴,满身热汗让道衫泌取之后又风干,镇日未进食,更使得体力耗尽,不能思考。
我看你又饿又渴又累又晕……
一张纯真无邪、乐于助人的芙颜,对照此刻眼前诡笑诨话的狰狞脸庞,天差地远,云泥之别。
不对。双眼晕眩的苍白俊颜猛然甩动。这节骨眼,他胡思乱想什么?
“哎,你看看他,摇头叫不敢了……若是再罚他两、三个时辰,说不准都要跪地求饶了,哈哈哈……”
存心欺辱的道士们齐声肆笑,引来殿内其余同门侧目。
呿,一群人又在欺负自称师出白茅道的傻愣子,这数月以来,屡见不鲜,不足为奇。
早先,茅山道习术不分黑白,但若干年后,一对同为天师传人的兄弟为争夺天师之位,各领子弟兵,将茅山道彻底决裂成黑白两方。
黑茅,为求道术之至要精髓,必要时牺牲生灵,恣意扰乱阴阳平衡,也不为所动。
白茅,勤学苦练,降妖伏魔为主,至于一般无害人间的良善小妖小魅则是纵放不擒。
当今的习术之人为求道法速成,多半投入黑茅道,谋私利、操弄鬼神于股掌之间的黑茅道,俨然已成主宰茅山道派的主流;而白茅道则因习道艰苦,又术法难成,流传至今,所剩无几,日渐式微。
“够了,你们到底想怎样?一次、两次故意整我也就罢了,我尊你们是同门师兄才予以忍让,并非是怕了你们。”一声破天撼地,远从吞忍许久的沉痛肺腑灌喉倾出。
须臾,众声戛然而止。
裘、王、李、林诸姓道士不约而同的纷纷齐退两步。以为是不会哼的猫,没想到竟是一头睡豹,带头戏弄的四人不禁暗忖。
“好你个小王八羔子!你不单是目无尊长,还越下犯上,居然敢对师兄们鬼吼,今日若是不教训、教训你,往后还轮到我们给你垫背了。”
“少跟这不开窍的愣子罗唆,把坛拿来。”
“是,师兄。”
第1章(2)
裘姓道士走至南面藤架,至最低层一行,取过最左侧新瓮,毫不迟疑的迅即撕下十字黄符封口。
眼看瓮内魑魉蠢蠢欲动,不久便要破坛现形,尹宸秋咬住涸裂唇瓣,习惯性握紧了右拳,眼角余光瞄了一眼被强行夺走、扔在草丛的桃木剑。
没有剑,手边也没有符箓的情形之下,妄想赤手空拳与妖灵对决,除非是天师,否则谁都不可能毫发无伤的存活,更甚者……
“住手。”乍听中虚不刚,实则软中带硬,不容人藐然置之的威严轻喝。
白发老者瘦削衰老的脸庞饱刻风霜沧桑,两旁弟子簇拥相随,一身粗布麻衣裤,未穿道衫,右手拄杖踽行,左袖虚空,传闻左胳臂是让千年尸王生吞活剥,啃得骨骸不存。
“天……天师。”裘道士立即封瓮,胆畏缩首,内心暗喊倒霉。
尹宸秋炯炯回睇上山求道至今仍不得面见的老者。牟兆利,道称牟天师,当今昆仑茅山道派之首。
“你,姓什么名什么?”蟠龙杖凌空指向昂首少年的鼻前。
“禀天师,这小子……”
“我姓尹,名宸秋,师出辛家白茅道嫡传子弟。”他脾性倔拗,不要那些脏嘴弄臭他的名,辱没了师门,抢在臭黑茅代他回答前高声说道。
“喔?尹宸秋,辛家白茅道……”牟兆利勾起瘪瘦的嘴,“你说白茅道是吗?”
“是。”他不假思索的报以笃定答案。
“胡扯!自我穿上道袍,你三魂七魄还在奈何桥囫囵吞汤时,可从来没听说过什么白茅道!”
尹宸秋愣住,森冷寒意自最底处钻入骨髓,冰冻整颗心。
刹那,忌惮乖张行径恐遭惩处的四姓道士、冷目旁观的各路同门,一张张凉薄上弯的讥笑,敌我分明的隔阂竖立,此地容不下异己──铲除异己是不变的人性。
单是一句驳决,注定了他往后日子是苦是乐,彷佛敲响末日的钟鸣。
这一天,他全心全意坚守如钢的信念,开始裂缝渗锈,一片片瓦解。
“你什么时候回来?”清秀可人的少女撒娇似的扯住刚向辛老爹提出上山学道请求的师兄。她舍不得呀!除了老爹之外,就属师兄对她最好。
尹宸秋怔然侧首,霍见小师妹的笑颜,心头一软,“只要酸酸你想我,我随时都能回来。”
“可是昆仑离这儿好远,你会不会一去不回?”辛芙儿怅寞掩睫。
“不会的,我答应你,一旦习至出师,便立即回来见你,不会太久的,难道你不相信我?”
“不,我相信,可是……”
“没有可是,我答应过你的事,几时反悔了?”
“嗯,也对,我相信你。师兄,你答应好的,将所有最厉害的咒法术理都学起来后,即刻回来和我还有老爹团聚,一定喔!”
小师妹仰高稚气的童颜,展露纯真的灿笑,是夜空中最耀眼的一颗星,怀抱崇高梦想的他纵然有再多的不舍,也只能忍痛暂且搁置。
“我答应你。”星月鉴照,他朗朗起誓,一遍又一遍的承诺。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真的?!你答应我罗!绝不能反悔。”
娇憨惊喜的银铃般笑声穿透迷离梦境,唤醒了昏睡的人;诧异的是,竟然透彻清晰得直烙耳膜。
尹宸秋瞠大干涩的眼睛,一抹灵秀的倩笑跃于眸心,他怔了半晌不能言语,紫肿的薄唇徐徐一掀,痛得扯心撕骨,就连呻/吟也是挣扎许久才能脱口而出。
敏儿及时按下他欲擦唇的手背,“哎呀,你别乱动啊!我刚刚给你的伤口敷了药,别把药擦了,那可是我好不容易从祖奶奶那儿求来的,得之不易。”
“又是你……”他恼怒的斥道,虚弱气音起不了吓阻作用。“你在这里做什么?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敏儿左右顾盼,重重的叹了口气,“你呀!真笨,都让人扔出大门了,还以为自己在那座破殿里?你晕头了是不是?忘了方才被那群道士放出来的山魈斗得惨绝人寰,还险些小命不保,让夜里觅食的魑魅一口吞进肚里。”
双眼茫然定神,望向她脸后辽远的陡峭僻峰万壑,以及身旁湿软的青苔,松掌一抓,满手皆是昆仑冻土方能育长的绿绒蒿,才知原来一切不是梦,是夜又天明。
他惶惶回忆不久前历经的一场生死考验,那些臭黑茅说,若是他能侥幸活下来,方能重回太虚殿,遂关上阙门,放任无剑无符的他独身面对道行近百年的山魈。
他自知毫无胜算,决意搏命一斗,结果……是她救了他?
“嘿,你的模样怎么傻傻的?该不会是刚才惊吓过度,魂魄飞了?”
“你才傻。”他闷声一哼,闭上眼,躺回绿寒苔地。
敏儿漾着笑容,“幸好还会骂人,那我就放心了。”
“非亲非故,你为什么要救我?”真讽刺,一只小妖居然比太虚殿内的人心肉身还要良善,真是天大的笑话。
“因为你刚才答应了我,往后都要陪我玩啊!而且祖奶奶老是告诫我,若是遇见善良之人遇险,不能不救,虽然你这人的口气凶不拉叽,喜欢摆臭脸,又不懂礼节,不过我知道你是好人。”她的纤臂交叠在腰前,娇憨的偏首,说得头头是道,灵动的双眸将满面血水纵横的俊脸端详了一遍又一遍。
尽管她不知疼痛的感觉是何滋味,但光是这般瞅着他,便犹如感同身受,不由自主的蹙弯柳眉,蹲下身,轻抚他的额头。
淡淡香氛萦绕鼻腔,尹宸秋怔愣的张眼,迎上她心疼的神情。
她眼眶盈泪,似乎很怕他痛,不停得咕哝着祖奶奶的药怎么还没见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