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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个闪过他心头的,不是厌恶,反而是怜惜。

  他提醒自己别被骗了,女人不会无缘无故掉泪,肯定是另有所图,才会把自己弄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就跟他娘一样。

  他永远记得她把他卖给师父时掉的眼泪,看起来是那么地凄楚可怜,仿佛她的狠心,是时不我予,绝非她刻意为之。

  而年纪尚小的他,毫不犹豫地相信了。

  即使她把他打得浑身是伤。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他还是相信自个儿的娘亲。

  不是常听人说,孩子是娘亲的心头肉,不是吗?

  他跟他娘的过节,他刚隐了一半没说完。

  师父买走他后没几天,他凭着粗略的记忆,一路挨饿乞讨,走了好几天路,终于又让他回到旧时的家。本以为娘见他回来,至少会感动开心一会儿。可没有,她脸上一丁点久别重逢的欣慰也没有——他娘一见门外是谁,那张脸倏地变得无比狰狞,比鬼还可怕。

  不等他喊一声娘,她立刻抄起扫帚狠抽他身体,轰他出门,口口声声说他早跟她没有关系,少回来死皮赖脸碍她的眼。

  他闭起眼,被娘亲抛下的痛,仍深烙在他心上——自那一刻起,他心就死了。

  还是被自个儿的娘亲手打死的。

  他用力搓揉脸颊。十多年来一直搁着不愿回想的往事,却因为一个黄毛丫头,又让他内心翻搅不休。

  不能再这样下去,他告诉自己,得趁事情变得更混乱之前早早抽身,才是明智之举——念头一闪过,他人跟着站起,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

  他发誓他绝非有意选了这片屋顶,可就是那么巧,从他位置,正好可以看见仍待在庭院里的她。

  她正拿着他用过的酒杯,歪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然后,他看着她把酒杯收进衣袋,像得了什么宝贝似,步履轻快地跑走。

  连傻子也看得出来,她为何留下他用过的酒杯。

  她说她喜欢他。

  他耳根倏地发烫。

  “可恶。”他闭眼低啐。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一搅,他忽然想起自己还不能走。先不论他先前和她做了约定,单说明天,他还得跟王叔一块到江边买鱼,他脑子有个声音取笑——别忘了,明天她也会在。还是你亲口邀她去的。

  “烦死了。”他瞪着夜空啐道,可心头,却不由自主甜了起来。

  第5章(1)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掌柜王叔已到了宁独斋房门,正走来晃去,不知该不该提早唤醒他。

  换来伺候宁独斋的男仆打趣。“掌柜,瞧您兴致昂扬,要是不知道的人,肯定会以为门里的四爷是位美姑娘。”

  “哇。”王叔啐。“你当老子在逛窑子?”

  “不敢不敢……”男仆呵笑着。

  两人一来一往间,恬儿也到了,“王叔早。”

  横眉竖目的王叔,一见他可爱聪颖的小姐,心里就生甜。“酒窖不是刚忙完,小姐怎不多睡会儿?”

  “我早起习惯了。对了王叔。”恬儿掀开篮上的布巾,拿出一副佐着酱牛肉的烧饼。“这么早,您肯定还没用过早膳?”

  王叔老脸有些红,还真被她猜中。一早他没惊动妻子,衣服穿穿就出门了。本是打算进了市集,再偷空买点什么东西填肚。

  “王叔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接过,王叔大大咬了一口。

  酱牛肉是铺里拿过来的,王叔一尝就知道,因为正是他昨天烹的。烧饼是外边买的,入口还是热的,可嚼了嚼,王叔发觉味道不太一样,里面好像多了什么?他打开细瞧——“嗳,我活这么大岁数,不知道酱牛肉配生胡瓜片这么好吃!”

  恬儿笑。“我今早进小灶的时候,看见下人在削胡瓜,就随兴吃着您烹的酱牛肉吃了一块,想不到滋味不错。”

  她这会儿说的小灶,是专门用来烹煮时家人三餐的灶房,时家灶房有三处,王叔管的大灶之外,窖里也有一个。

  “也是要您想得到。”王叔连连点头。“您有空也进我灶房摸摸玩玩好了,说不准这么一玩,又搭出什么绝妙滋味来。”

  “恬儿随传随到。”

  瞧她说得,好像他才是当家主子似,王叔哈哈大笑,她就这点讨人喜欢,一点架子也没有。

  “好吃,真的好吃!”没一会儿,巴掌大的烧饼全数进了王叔肚皮。

  见王叔吃得欢,她灵机一动,说不定可以请王叔帮忙想想办法?“王叔,您帮我想想,如果不小心得罪人了,有什么办法让对方快点消气。”

  “谁舍得生小姐气?”王叔惊讶。

  她肩膀一扭,小女儿娇态尽现。“您别问,先回答我。”

  “就投其所好喽。”王叔举例。“像我,爱吃又爱煮,要是谁惹我生气,只要对方肯摆桌酒席还是送条鲜火腿赔罪,再大的气我也咽得下去。”

  这主意听起来是挺好,可是……她皱起眉,四爷喜欢什么,她不是那么清楚。

  王叔歪头一望。“让王叔猜猜,您说的‘人’,是不是指四爷?”

  她倒抽口气。王叔也太会猜了吧!

  工叔嘿嘿笑了两声,小丫头那点心思,哪瞒得过内行人眼睛。

  “王叔记得很清楚,打六年前四爷第一次踏进咱们时家,您的表现就很不寻常。”

  她皱了下鼻头。“哪有?”

  还不承认!王叔取笑。“不然您说,一个每天睡醒就钻进酒窖,不到天黑不肯离开的丫头,突然转了性,改跟在一位爷屁股后边,这不叫不寻常叫什么?”

  “那是因为……因为……”她本想辩说只是因为好奇,可再一想自个儿昨晚上说了什么,她气就虚了。

  仔细想想,她对四爷的喜欢似乎六年前就悄悄生出芽了,只是因为年纪小,加上太久没见,她先前才会那么恍恍难安。

  “因为什么?”王叔歪着脸笑。

  “嗳呦!王叔今天是怎了?一直糗我。”她羞得直跺脚。

  “呵呵呵……”王叔很喜欢恬儿——应该说,时家上下,没一个不疼爱他们这个善良温柔又聪颖的小姐。“好好,王叔不糗您。”

  “说正经的,小姐,虽然王叔不知道您俩是怎么了,可王叔觉得。四爷不是气量狭小的人。”

  “这事我知道……”她低头一叹。“但我还是想做点弥补,毕竞我惹他生气在先。”

  倒也是。王叔抿嘴想了一会儿。“这么着好了,等会儿到江边买鱼,我帮您私底下问问四爷喜欢什么?”

  “太好了!”就知道工叔帮得上忙,她欢快道谢。“谢谢王叔!”

  爷儿俩刚聊完,门卫忽然传出声响——宁独斋起床了。

  候在门边的男仆一听,立刻赶去敲门。“四爷早,小的帮您端水来了。”

  “嗯。”

  一听见他声音,她赶忙拿出手巾,擦擦手上的芝麻饼屑,又理了理衣襟。

  瞧她慎重的,一旁的王叔偷笑。

  没一会儿,穿戴好的宁独斋走了出来。“时小姐、王叔,这么早?”

  “不早不早。”工叔呵呵笑,“我打昨晚就开始期待,巴不得今早快点到来——对了,四爷吃不吃烧饼?小姐帮您准备了一个。”

  直到这会儿。他一双黑眸才转到时恬儿脸上。

  四目一对上,两人同时想起昨晚的事,表情都有些不自在。

  “小姐?”见恬儿不动,王叔小声提醒。“快把饼拿给四爷啊。”

  “对对对,饼——”自爱慕之情被看穿,她举动中就多了一点傻气。只见她仓皇掀开棉布,露出篮子里的饼来。“我一早做的,您趁热吃。”

  “怎么好意思。”他接过竹篮,指尖不经意拂过她手指,看着她脸红了一瞬。

  他就像被蜂儿螫了下似,又甜又痛。

  够了,别再想昨晚的事了。他定神望着王叔。“现在到江边会不会太晚?”

  “正好。”王叔答。

  “马车已经准备好了。”男仆在旁边说道。

  “那就走吧。”宁独斋说。

  约莫两刻钟,两辆时家马车陆续来到漓江水边。日头刚从山边现身。江边已摆满一落落刚捞起的河鲜。王叔老马识途,下车后立即领在前头,一路走一路指点,一旁的恬儿则是听得津津有味。

  见她一路兴高采烈,挂在他心头的别扭渐渐褪了一点。

  好像没那必要老板着一张脸,他想。

  趁王叔跟渔人喊价,宁独斋随口问了一句:“之前来过?”

  “很少,包括今天,大概就三回吧。”

  她一边说话,一双眼还不住跳望,忽而看见了什么。她不自禁地摇着他手。

  “四爷您瞧,有人在用水鸟抓鱼!”

  他低头一看,她纤巧的手搭在他手臂上,感觉是那么地灵秀雅敛。早被她动摇了的心防,又突然紊乱了起来。

  久没听见他声音,她转头。“四爷?”

  他猛地回神。“噢,它有个名字,叫水老鸦。”

  “好厉害啊——”这会儿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只手酿造“春莺啭”的高手,只是个好奇贪鲜的十八岁姑娘。

  他有些迷惑,怎么一个人可以同时那么天真,又那么干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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