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欸……好痛……」她顺势半趴在桌上,掀了掀开始沉重的眼皮,「你干什麽偷打我,不肖的徒弟……唉,好舒服。」将颊贴在冰凉的桌面上,她忍不住轻声叹息。
她不自觉浅浅显现的异样神态,不知为何让他心中产生矛盾的恼意。殷烨微躁,实在不想理会神智酣醉的容似风,他认得的,不是这样软绵的她。
「哪……徒弟。」身後传来的叫唤,让他停下了离去的步伐。
他皱眉,半侧过身瞅著她,想她大概要醉言醉语了。
宁静中,只听她带点浓浊的声音缓缓流泻:「徒弟,我告诉你……人哪,要向前看,你知道吗?就是直直地……这样向前看。」示范地举起一只手,指向他的方向。「只要看著前面就好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不好的事情,把它遗忘……或者丢弃……如果不这样做,那麽身上背负的东西会愈来愈多……愈来愈重……你能走到的路也会愈来愈短……你懂不懂?懂不懂……」
他当场怔愣住!不晓得她这一番话的真意,她好似在看著他,但是那神情——
「所以……所以……」她打了个酒喝。「所以啊……徒弟,呃……如果我醉倒在这儿了……你会抬我回去吗?」
那细微变化的情绪太过快速,他没法确定自已是否看错。被她前後连不起来的言语弄得更闷,他不给面子道:「当然不会!」
「啊啊……你真是冷淡……我是个好师父呢……」她做得够不够好?娘,她是不是比男孩子还厉害了呢?
就这样,她停下喃语,合上双眼,在这夜风冷凉的亭中,睡著了。
殷烨简直难以置信地瞪著她,没想到她真的说睡就睡:「喂!喂!容似风!」他试图唤醒她,走到她身边了她却还是没反应。「可恶!」低咒一声。这臭婆娘总是这样给他添麻烦!
想著别管她,就要离开,步履尚未跨出,他却又不自觉地回首凝视她的睡容。
冷冷的风吹著,她鬓边有几缕散乱的发丝跟著飘扬,其实一点都不美,但他看著看著,却微微地怔住了。
虽然她没流眼泪,但刚才有一瞬间,他以为她好像在哭泣……怎麽可能?她老是天塌下来有别人顶的样子,从未沮丧或伤心过。
所以……所以,这种似乎脆弱的样子,她只让他看到吗?
伫立半晌,他闭了闭眼,拳头握得紧紧的,却始终无法举步走出亭。
终究还是坐了下来。他不愿动手抱她回去,又为免她醒来後到处昭告别人说他无情寡义,乾脆陪她一起坐在这里。
盘起腿,他静静地默念内功心法练起功。
身旁的树叶偶尔被风吹得摇晃出声,他也没所觉,倒是她的呼吸声,清晰地让他好想封死她的口鼻。
一个暗自生著闷气,一个迳自睡得香沉,这个独处的夜晚,似乎变得好长好长。
然後,隔日天亮时,两人都同样得了风寒。
***
「咳咳……」掩著嘴,容似风面色不佳地拿起桌上刚煎好的药汁。「那个笨徒弟……都已经秋末了,还让我吹了一夜的风,肯定是存心想害死我……」
不太记得那夜到底是发生了什麽,连他啥时来找她的都无法确定,只晓得眼睛一张开就看到他坐在自己面前,她才启嘴想说话,就打了个大喷嚏在他脸上。
虽说练武之人应是身强体壮,但就是因为少生病,一病起来,才真是要人命。
「生什麽气嘛……过了那麽多天,我病还不好都没气了……」不过是个喷嚏和一些唾沫而已,这小子就是心胸太狭窄。深深呼息,将看来很苦的药一口饮下,她穿戴整齐就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小姐好!」几个仆役见到她忙行礼。
「嗯。」她微点头,让他们忙自己的活去。
镖局里最近正热闹,过些日子是容揽云的五十大寿,也是接下镖局的第十二年,所以不少江湖朋友会来送礼庆贺。
她明白自已大哥其实并不爱如此麻烦,但有些礼数偏偏就是少不得,与其这样跟人应酬,还不如打打那九个儿子再抱抱小女儿有趣。
她能想像大哥生辰却一脸颓丧忍耐的模样。唇边挂著一抹笑,廊上转个弯,便遇上了杨伯。
「小姐?怎麽不在房里休息?」他关心询问。
「还要休息啊?」天,镇日那样躺在床上,真是浪费光阴。「不用了,我又不是什麽要死不活的大病,只是小小风寒而已,已经快好了……咳。」可惜身体不太配合。
真是,听说殷烨也是染了风寒,可他为啥只喝了两帖药,没多久就好得差不多了?他们俩同样吹风,同样有在练武,怎麽结果差那麽多。
……难道是她太老的关系?
没什麽了不起的。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她这个快跻身「宝」字辈的师父,哪是他那种「毛」字辈的毛头小子能比较的。
「还是多休息一下吧……小姐?」怎麽站著发起呆来了?
「杨伯,殷烨那家伙在房里吗?」
「不……舵主让他出门办事去了。」
「哦?」干啥眼神闪闪烁烁的?「不是远门吧?」她同大哥说过了,他还太生涩,一个人成行不妥当。
「呃,这倒不是。」连语调都吞吐起来。
她眯起晶眸,随後露出一个极和善的微笑,问道:「大哥让他办什麽事?」
「这个……就是去拿对方准备托付咱们的镖物。」
「去哪儿拿?」
「呃……去……」
「哪儿?」
他抹一把老汗。两个主子,两边都不能得罪。
「就是……青……」
「杨——伯。」声音拉长了点。
「青楼。」唉,虐待老人啊。「他去了城中最大的那家『天香阁』。」
她停了半晌,而後挑高眉。
「……什麽?」
***
「哟!这位公子,来啊来啊……瞧瞧咱们这儿的姑娘,个个年轻貌美,娇羞可爱,不论胸大腰细臀儿圆的都是温柔似水,酥人心脾。包准伺候得您舒舒服服,销魂蚀骨!」
穿著花稍的鸨子在门口叫嚷著,客人如水流般进进出出,白花花的银子则在阁里愈聚愈多,让人眉开眼笑。
殷烨坐在里面已经将近两个时辰,却仍未见应该和他在此接面的人出现。容揽云告诉他那人会手拿竹笛,若是看到符合条件的人,不须上前攀间,只要等对方走过来,拿了东西就立刻回镖局。
等了大半天,什麽竹笛?一根都没看见。
青楼内的脂粉气极重,让人晕眩的薰香四漫,混杂著酒肉味及嘈杂人声,若非他有要事,连一刻也待不下去。
「这位小爷……怎麽自己一个人坐在这儿喝茶呢?」一名姿态娉婷的美艳女子接近他,柔若无骨的纤纤手指搭上他的肩,不问自坐。
「我说了不要姑娘。」他冷淡道,手中转著温热的茶杯,只顾看人群。
「呵。」女子笑出声,眼睛瞟到他放在桌上的剑。「小爷,您可新鲜了,男人来这都是寻花问柳,要不饮酒作乐的,偏您只坐这儿泡茶。」微倾向他,那腰身更像是蛇般细长柔软。
她身上掺杂著水粉的异香飘了过来,让他忽然忆起容似风从来没有这样难闻的味道。她虽不像姑娘家会用什麽让自己发香的神奇东西,但总是乾乾净净的,清爽得紧。
想那婆娘干什麽?他皱起眉峰,格开那女子在他腰边游移的手,面向她道:「我不需要妳,妳走吧。」
「啊。」那女子惊呼了声,拿起手巾遮著自己菱口。「小爷,刚刚奴家没细看,您……可长得真俊啊!」难得难见,她赞叹不已。
「滚开。」他有些急,担心对方若是见到他身旁有人,就不会过来了。
「叹……您怎麽对奴家这麽粗鲁?」她微微一笑,弯弯的媚眼顿时诡异地勾起,轻声道:「你这麽诱人,我不太舍得这样杀了你呢……」
「什麽?」他才警觉不对,女子就从嘴中吹出一阵薄烟,他瞬间抽身,运劲撩起袍摆打散那白雾,虽已及时屏住气息,但终究还是吸取到了少量。「妳……」一阵天旋地转袭来,他流著冷汗站立著,却摇摇晃晃地撞倒了椅子而不自知。
「哎呀,那迷药只要吸进了一点点,应是立刻会倒下的,你居然还站得起来。」她更欣赏了,「不过,你也甭挣扎了,这儿的人只会当你是酒醉了,然後,被我扶进房里……」嘻。
「妳——」他踉跄地伸手抓向她,却无法分清她真正的位置。死命拉回就要失去的意识,四肢不受控制地颤抖,胸口的闷气让他喘不过来,终於眼前一黑,他昏倒在地。
「唉,乖乖地躺著多好。」拍了拍手,两个仆人便从一边走了出来,她下巴微扬,道:「把他给我抬进去。」
两仆奉命,将不省人事的殷桦抬走,女子则喜孜孜地跟在後头。
喧闹的楼内,没有人注意到那靠角落的一桌,发生了什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