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名高头大马的北方汉子在军帐中面色凝重。
近年来海西女真和建州女真势力扩展,持续朝著南方移动,散居在开原以北及以东的地区,并且开始与大明发生争端。
他们通过边境互市与汉人进行贸易,却经常趁机大规模掳掠汉人作为奴隶以供驱使。现在终於坐大起来,在边境蠢蠢欲动,慢慢啃食大明疆土,此役必须以武力征剿女真野心,更为巩固东北边防的重要战事。
身著玄黑战甲的男于伫於中央,他的面容极其俊雅,质息沉稳内敛,和一般战士显露於外的飞扬跋扈完全迥异;身材虽然修长,却不若身边副将累累的肌肉贲张。
不过,这些杀气腾腾的巨魁大汉,可都耐著急躁的性子在等待他们举世绝才的大将军分析战况,给予命令指示。
上官紫垂眸,在详细审阅过军情後,慢慢启唇:
「若女真各部团结,那么我方的军力将不堪一击。」
几名汉子狠狠抽气。这的确是事实,而且还是个没有人敢明说的可怕事实。
上官紫在绷紧的气氛中表情不变,道:
「分其部众以弱之,别其种类以间之,使其各相雄长,而不使之势统於一。」他从容道出女真弱点,一针见血。「大明对女真采各部分而治之,只要利用各部落之间的矛盾,然後相互牵制,就可削敌战力,分别击破。」
将官们屏气凝神,望著上官紫落在地图中的长指,听他续道:
「占据松花江南方的是海西女真的乌刺,而乌剠和建州女真的亦达哈两人素有嫌隙,稍微挑拨,乌刺必不会坐视亦达哈逼近领地,待得他们两方战毕,就为我军出兵之时。」
将官们抬起脸,虎声吼道:
「将军,真有你的!」如此高招,实在令人不得不服气啊!
上官紫受得称赞,并未得意忘形,仅淡道:
「待我方胜战,再说此言不晚。」
「是!是!」汉子们嘴上应道,但心里想的却是:既然有此妙计,那么他们打败那些个寇虏也是迟早的事。
不过一谋策之间而已,本来低迷的士气顿时大振起来。
「将军!有信到!」士兵得允後进入,将信奉上。
上官紫接过,那笔迹他认得。黑眸深邃处不自觉地带著趣意,打开检阅,前头只写了四行字:
瞒神弄鬼
昧地谩天
名过其实
以蠢测海。
最後则有个韩信点兵的问题。
还在帐里的将官忍不住偷眼瞧,才见内容,其中一人不禁大大地为上官紫抱不平!
「将军!这人居然说您瞒神弄鬼,只会暗中耍花招!还说将军你之号名过其实!又说您这个,嗯呃……什么海,」武官一般识字有限,懂这几句已经非常了不得,反正前面三句没好话,最後也不是多么歌功颂德的句子。「您看最後还给您出这算学问题,摆明是瞧不起您,讽刺您下会点兵!」
其余部属闻言,立刻同仇敌忾。
「什么?!是哪个敢诋毁将军的?」
「太小看人了吧?」
「是啊!咱们替您讨回公道!」
面对副将们好心的维护,他浅浅地勾起唇角,却不知是对信还是对人。
「没事,」上官紫挥手,「你们先出去。」
部属心里不满那写信人,但却不敢造次。这上官将军看来尔雅俊美,但治军时那令人头皮发麻的铁血手腕,很多士兵都彻彻底底领教过了。
个个依言步出营帐,口里却还直嘟囔:
「我刚瞧见了,属名是湛露。」
「什么?又是那个厉害的小子啊。」
「我跟过他,他也常收到上官将军的信……他们究竟有什么过节?」
谈话声逐渐远去,他们在讨论两人到底哪里来的深仇大恨的内容已经听不到了。
上官紫只是暗叹。湛露「将错就错」的信件也不是第一次误导了。提笔在秀雅的字迹旁进行计算,韩信点兵的题目,答案为一千四百二十四人。
再对照著前头那四句话,他微微眯眸,喃道:
「瞒天……过海。」
他真想亲眼见识,她将如何「瞒天过海」
※ ※ ※
沿海外数百舰船进犯东南沿岸!
烽烟莽莽,令无瑕天幕产生曲折的破裂。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内,长达百里的海岸线几乎被倭寇的海盗船包围,那庞大聚集的阵势,步步逼近的压迫,慑人意志!
远处火炮炸响,隆隆不绝,震霄骇地。湛露於军帐中掌握军情,以随时应付变化;尽管敌人即将抵临,挑衅的号角声高昂鸣呜,刺人耳膜,战况正是激烈,她依旧於营帐内平静镇守,仿佛另处一方安定空间。
主帅已经依她指示至前线指挥,只要不出差错,他们胜券在握。
她的献计能够总是那么顺利,最大的缘由在於她不会抢功。若要说这几年来累积的功勋,她可以封作一品武侯了。
但她至今却仍是个小小参赞,就是因为她会将功劳全部让给将官。所谓功高震主,如果将官觉得她是威胁,那么她也就无法再向上呈计,就算能够建议,领兵的将军可能也不会接受。
作战之时最忌争斗意气,这种情况绝不能发生,军中产生芥蒂和心病更是必须断绝,所以,她不邀功也不抢功,如此一来,将军便会接纳她的计策而不是排斥,打了胜仗,将官们也乐於受禄晋爵。这些现实道理,可也是在书院里磨练出来的。
而她,就算没有金银珠宝、封侯升官,不过,她却得到士兵的信赖,无可价量。她唯一提出过的要求,就是拥有自己单独的营帐,表面看来是让她安静思考兵法,实际上则是为了好好掩饰她女子的身分。
如此就够了。
她曾对上官紫说过,自己只要当个小小的参赞,而她也的确甘之如饴。
「湛参赞,倭寇已近沿岸!」一人急奔而来传报情况。
「很好。」她扬眉,等著对方自投罗网。
「参……参赞,」军营里空空荡荡,仅有数十名小兵陪同留守,难免不安。一人问:「您……您究竟要用什么方法击退倭人?」
过度挤压的氛围令人头皮发麻,听得远处「轰」地船炮声响吓得大夥儿惊颤腿软,就怕自己脑袋等会儿也给炸得开花,恐慌中却瞅见湛露神色依旧宁静如常,仿佛只是哪家的庭园在放爆竹。
对、对啊,他们有百战百胜的湛军师,有啥子好怕的?这么一想,不觉就安定了些。
湛露露出安抚的微笑,道:「对方擅於海上作战,易言之,我们在陆地才能拥有优势,所以,首先,必不然於海上和他们硬碰硬。」
「嗄?」小兵不解,「可是咱们的船都已经出发迎战了啊!」那不是完了吗?
「那些是诱饵。只要能将他们引到陆地上来,不管是地势或者环境,都是我军较为熟悉。」
「那、那要如何诱之?」有人再问。
她没答,只道:「我问你们,倭寇为何进犯我大明?」
「呃……」小兵认真想了想,回道:「因为……想抢劫?」听闻朝贡贸易无法满足他们,所以才屡屡武装抢夺沿海居民财物。
「没错,所以他们一定得从沿岸上陆,否则何来劫之?」她轻慢细语,分析其中利害关系,「只要我们假装打败,他们必乘胜追击,这就是诱因。」
「如果他们不上当呢?」小兵疑惑。
「不,他们一定会上当。」她双眸闪过精光。
「为何?」小兵们睁大眼。
「因为有人会在士气旺时鼓噪。」她温温一笑,道:「我将先前掳来的那十数名倭人放走,用五十两银子收买了他们。」
「呃……可是他们毕竟是敌人。」小兵们皱眉心焦。敌人可以信任吗?
「如果我给你们五十两黄金,你们会不会出卖自己人?」湛露问道。
「不会!」小兵们立刻展现对国家的忠贞。
「那就对了。」湛露语带玄机。除了己军,她谁也不信。
「咦?」对什么?
「用黄金收买你们都不行了,何况我只给那些倭人五十两银子?」她心平气定,言笑晏晏,自若道:「他们若非同你们般不接受卖国,就必定会觉得我小看倭人气概而愤怒,此为激将。我将主军力调往岸边埋伏,同时制造出军粮短缺且急需後援的假象,并用银子收买他们,要他们在战时大喊:『别去!他们还有很多兵力!是假装战败的!』以让我军能拖延时间候援。不过你们想想,他们会这么说吗?」
小兵呆滞半晌,一击掌,恍然大悟!「他们不会!因为他们以为咱们军粮不够,所以会要自己军队不顾一切地往前攻!」
这就中计了。湛露眯眸。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兵法之诡,能攻装作不能攻,要打装作不要打。「我以假敌情让对方以为是真,说出真敌情,对方就以为是假。此计谓之,瞒天过海。」乃示假隐真,疑兵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