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最後,她突然发现自己的视线模糊了,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双目和娘一样,跑出很多水来。
她被自己吓著了。奇怪,她怎么会哭了呢?为什么她要哭呢?
张著大眼,她简直不知所措。
香兰见状,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哭吧,露儿,在娘面前哭,不要紧的,你别忍耐,娘陪你一起哭……呜呜……」
「娘……」她唤著,嗓子沙哑。娘的心跳打动她的胸口,好似这瞬间她才发觉,原来彼此的距离可以这么靠近。
虽然住在同一间房子里,但是她把自己隔得远远的,因为……因为……因为她想,或许有一天,爹娘会不要她的,就如同以前那些欺负人的乞丐对她说的,「她,是人家不要的、丢掉的孩子」。
她长得不漂亮、不可爱,又很没用,什么事都不会,所以她的亲生爹娘才会把她丢了。她只是觉得,有那么一天,她还是得回到庙口,还是得躺在污秽的地上发抖,还是只能等著人家施舍馊饭。
还是得自己一个人……很孤独、很孤独的……
其实,她不怕饿也不怕冷,只是怕没有人喜欢她罢了。
眼泪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决堤了。湛露几乎无法喘气,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说给爹娘听,只是将小小脑袋里长久忍耐的所有悲哀倒出来似地道:「我不好……我不好……没人喜欢我啊……我没用……不应该被生出来,不应该存在……所以……所以才会被丢掉啊……」
「乱讲、乱讲!他们不喜欢你,娘喜欢你!娘好喜欢好喜欢你啊!」像是在回应她对女儿的「喜欢」,香兰紧紧抱住她,大哭出来,「你如果不被生出来,你如果不存在,那爹和娘怎么办?我们就只有你一个女儿啊……」
湛露只觉得胸口仿佛被什么给绞紧了,在庙口前那艰苦的乞讨生活,也不曾让她流过这么多泪水。她的手,被爹握住著,温暖的掌心有粗粗的茧,斯文的爹,拿起锄头辛勤耕田,也许,有一点点是为了她……也许……
她凝视著眼前她叫了两年「爹」的男子。
「露儿。」他露出属於爹亲的笑容,用另边没拭过妻子鼻水的乾燥衣袖,轻抚她的颊吸取涕泪。「你在爹娘心中,永远是最美丽、最特别的;你的亲生父母不要你,只是你们没有缘分而已。天生我材必有用,你一定具有自己的存在价值,至少对爹而言,你是个可爱的女儿。答应爹,以後别再这么看轻自己。」
他始终柔和地回应她的直视。
「就算是要花几年也好,只要你能真真正正地将我们当成你的爹娘,那我们就很高兴了。」
爹说,然後又摸了摸她的头。
不到十岁的她,不晓得自己是否感受到了些什么。
只是,那天,娘陪著她哭了好久好久,哭累了就睡著了,迷迷糊糊中,她好似看到爹将她们抱上床榻,然後三个人就这样挤在一张木板床上。
外头开始下雪,但她却没有感觉到寒冷。左边是搂著自己的娘,右边是搂著娘和自己的爹。
这就是一家人吧。她朦胧地想著。
※ ※ ※
後来,爹开始教她识字和念书。自己只要认识一个字,就能让爹娘喜悦地讨论一整天。她从来不晓得,原来识字会是这么厉害的事情;她慢慢地变得会笑,也是後来才知道,自己平凡无奇的小小笑容,在爹娘心目中是那么样地重要……
自己能做些什么,能有什么用处,又有何种价值,她愿意努力寻找,要有自信,不会认输,不轻易放弃或者逃避。
因为,她想做一个让爹娘能够骄傲的女儿……
「爹,娘,女儿来看您们了。」身著素衫的女子,伫立在墓碑前轻声道。
另有一名俊美高大的男子,静静地站在她身後守护著。
她凝睇著墓碑上的名字,眼里浮上一层薄薄的湿气。良久,她轻声道:
「……爹娘辞世的时候,我好伤心好伤心,我终於明白,死亡是一件多么令人肝肠寸断的事……我做他们女儿,才不过六年多的时间啊……」
男子上前,没有出言安慰,却是轻轻地搂住她的肩。
她向後将头靠在他的胸膛,「你知道吗?後来我才知晓,大夫诊断娘没办法生育,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他们把所有的关爱……都给了我。」
她的泪水滑落面颊,细声道:「你觉得……我有让他们骄傲吗?我能够让他们引以为傲吗?」
「没有爹娘不以自己的孩子为傲。」男子低沉道:「我也引你为傲。」
她涕笑出声。
「虽然,我不怎么求神拜佛,但有些时候,我真感谢上天让我们俩相遇啊……」将掌心轻轻覆於他放在肩上的手,她对著墓碑道:「爹、娘,露儿之前当了军中参赞,很多人信赖女儿,打仗没有败过呢。紫哥是个武侯爷,很厉害,很神勇的……那段时间,留给女儿很多无价之宝呢。女儿和紫哥现在在西域定居,已经不再四处征战了,您们不用担心女儿,女儿和紫哥,也会同您们般幸福的。」
撩起裙摆,她在墓前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後,留恋地望了一会儿,才道:
「爹、娘,女儿走了,会再来看您们的。」她回首,见男子低声地讲了些话,便问道:「你说什么?」
男子淡淡一笑,牵住她的手,「我对丈人丈母娘说,如果有孩子的话,就取名为修和兰吧。」
她泪满盈睫。「上官修和上官兰吗……真好呢。」
两人齐肩离去。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