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俊雅眉目流露不易察觉的柔和,却说著硬式的公事:
「湛参赞,对於军况,你有何因应之道?」
隐约有什么波动在两人周遭牵扯,湛露深吸口气,没让自己再细想下去。闭睫再睁眸,她慧黠的脸庞已经挂著属於「湛军师」的精明笑容。
「我们先下一盘棋如何?」
※ ※ ※
白日,湛露维持著日常操练;到了夜晚,她便入上官紫营帐,一待就是数个时辰。
负责夜巡的士兵,偶尔会听到里头传来细小的争执或者对话,不过更多时候,却安静得让人疑惑。无人知晓他们在军帐里干什么,但据曾不小心偷看到的士兵证实,他们的大将军和军师,在这驻地前线,没有讨论如何战胜的方法,只是夜夜对著棋局厮杀。
将官们如热锅上的虫子频频跳脚,只怕两人顾著用棋盘争斗输赢却遗忘正事。几日过去,上官紫依旧沉稳,湛露练兵如常,士兵和将官本来急躁的心情,却愈来愈是见怪不怪,逐渐缓和安抚。
官兵的想法皆同:如果不是有把握能胜,他们的主帅和参赞也不会成日如此悠哉,品茗对局了。不是吗?
於是,焦虑的气氛就在不自觉中趋於稳定。
「嗯?」上官紫掀开帐门,只见湛露睡在他的榻上,旁边还摆放著他们俩围攻数夜仍未有结果的棋局。
再定睛细瞧,才发现她怀中抱著半翻的厚重兵书。
大概这几日和他研讨军情,所以倦了。
他们两人数夜挑灯对战,明著是在下棋,实际上却是运用棋盘模拟战场,找寻敌方弱点,务求此役一胜,更照她所愿,先行稳住军心。
一些小动作便可扭转态势,她的才智,实在令人激赏。
「晤。」她嘤咛一声,因为感觉寒冷,便下意识地更埋进他的被褥里。
看著她毫无防备地睡於自己床榻,这景象著实令他心口荡荡。
正要唤她,尚未触及接近,她就猛然地睁大眼睛,惊醒坐起。
她警觉地抓著胸前的兵书捏皱,那紧绷的表情在看到来人是他时,立刻消失。
「啊!上官……是你。」行军之时,她一向浅眠,只要感觉有人近身,就会立刻清醒。
这数年来,她能够放心睡得最熟之时,大概就是去上官紫侯府里打扰的那几次了。那段时日,她什么也不想,没有卫国抗敌,没有征战沙场,因为有他陪著,所以不无聊,还能舒解心情。
睇著她疲累的脸色,他道:
「你不用在意我。」
「钦。」她脸红地帮他把被叠好,懊恼自己因为他留在帐里的气息太过熟悉而使她松懈,睡得如此随便。「我可不是在偷懒。」她解释。只是真的很困。
「你不会因为这样就被军法伺候。」又非巡夜兵打盹,怠忽职守。
「我知你治军严厉,又怎敢放肆?」她轻轻地笑了笑。
上官紫见她眉目间流露倦意,还是强打精神,心里黯沉,并没多说什么。因为他知晓,公私分明的她,绝不会允许自己在关键时刻示弱。
「如何,你已参破此局了吗?」他点著棋盘。
「这是当然!」她眸中闪过精光。和上官紫连续讨论数夜後,她得到的更多,他的确是个非常优异的战友。「不过,在这之前,我想先请问将军,你愿意让我全权负责吗?」
她恳切地看著他。以往跟过的将帅,从未让她如此紧张过。
上官紫沉默地凝视她,让她心儿猛跳,半晌,才慢慢启唇,道:
「湛参赞,请你务必求胜。」他轩眉昂扬。
上官紫和那些怕事又只在乎功名的三两草包将军不同,如果能得他首肯,那就代表著他相当信任她!这个认知让她欢喜得不得了,比得知己军大胜更为欣喜,一时兴奋地给了他一个拥抱。
「谢谢、谢谢将军!」啊!她好高兴,真的!
这纯真的举动令得他一怔,下意识地搂住她的腰,让彼此更为贴紧。
即便是他们志同道合,交情深厚,又拥有旁人难以了解的默契,两人相识以来的最亲密也就是如此了。
她没有美丽的面容、动人的身段,却比别的姑娘多了万分勇敢坚持和端正纯粹,这一切,足以展现她内在耀眼的光华,胜过外貌千倍。
「上官?」让他给抱在怀里,分享他的心跳和体温,她无防备地羞红了颊。
「你……对待每个将军都是如此吗?」他垂首,用那醇厚的嗓音贴在她鬓边低哑呢喃。
「咦?」温热的双唇触及她的发,令她呼吸絮乱起来,「我、我没……」从未和成熟男子如此接触,她几乎慌张得不知所措。
她羞涩的模样令他心湖荡漾,却放开了她僵硬的背脊,道:「同袍因胜战而簇拥,是极为平常的事,你不习惯吗?」
她有那么瞬间的困惑,不过见他神色平常,便镇静笑语:
「才不呢,那些大个儿背地里笑我矮又不够壮硕,当我是瓷,碰一下都不得,还怕若是惹恼了我,可有他们好看的。」她轻声微笑,没说出把她当成神仙膜拜的士兵呢!
就如同小兵不会抱著将帅欢呼打赢了,想当然她在军营里的地位,也就没有人敢逾越。当初,她就是这么认为,所以才很快地建立起属於自己的军纪规范,保持既让他们信赖、又不至太近的距离以维护身分。
她可不是莽莽撞撞就决定从军的。
「你真是……费心思了。」他意有所指。要能够在军营里数年还不被发现,她所做的努力,从适才她无法安眠就可看出。
湛露以为他指的是疲累,仅是微微一笑。
「这是我自己选择的。」在天之灵的双亲,肯定也会赞成支持。
的确是。如此一个奇特的女子,就算眼前再有困难,她仍无惧。
「你……没想过离开?」他问。
「离开?」她像是有些讶异,怔怔地笑了一笑,「离开去哪儿呢?」
「离开,做个普通人。」他正经道。
她歇了笑,凝神地望住他。半晌,才道:「如果我走了……那你呢?你也会走吗?还是你想马革裹尸,老死在战场?」
他沉默住。
「我们可是好对手、好战友,我怎能先离开呢……」她轻轻淡笑,随後,垂眸认真道:「我们两个……说相似又有点不相似,虽然总是伫立在同一阵线,但终究还是有差别的……」
她会站在这里的原因,跟他有点儿像,却又截然不同。
「什么差别?」他低沉问道。
她微愣,笑出声:「很多很多差别。你是高高在上的武侯爷,我是不知打哪儿窜出的小参赞;你有尚书干金青睐,而我乏人问津;你有上官家的姓氏,我呢……我呢……」
「我对尚书千金无意。或许,你也并不是乏人问津。」
「咦?」她看著他,不懂。
他不语,俊美的双眸映上她闪过疑惑的脸。
「你……最近讲话都有些打哑谜呢。」她心跳有些快,所幸隐藏得很好。
「真正谜样的人……是谁?」
他倾身,在她耳边低吟这句话。她隐约抓住文字,惊得眼睑轻颤。
※ ※ ※
翌日,湛露得上官紫谕令,全权负责。特选一万五精兵,进行彻底且严密的训练,更调派三万老弱及新兵,开始在距离鞑靼部不到五十里的地方挖掘大面积的沟渠。
没人知道这个参赞到底在想些什么,就算是储备军粮不够而想耕田增加,时间不够,态势不对,地点也大大错误。但湛露展现出来的,始终是自信与把握,众兵即使有再多疑虑,最後也只能选择相信自己的长官。
毕竟,下命令的不是别人,而是闻名军旅的湛军师。
数天後,监军太监到达,所见到的,就是大半士兵不操练,反而跑去掘沟这种荒诞诡异的景象。
「谁能给我解释?」粉面的吴太监坐在华丽太师交椅的主位,接过自己小厮递上的热茶,细声询问跟前一字排开的将官。
湛露漠然地睇向这已被杂物所填满的军帐。
监军太监,想当然尔,是东厂的人。简单来说,其设置目的是监视将领有无作怪。虽然她讨厌被人盯著,但只要装得乖巧点,相信他们也拿她没办法。
但,与其说监军使是来监视将帅、控制军队,倒不如说这些官小权高的太监只是来军营出游。瞧瞧他们带的家当,百宝盒、八步床、镶玉桌椅、糕点香茗,还外加一名厨子。
只听吴太监尖嗓道:「为啥咱们的士兵都跑去挖土了?」
湛露皱眉,实在不喜欢这监军太监骄傲的语调。监军使官位绝对没有他们高,但权力却是忒大,若是军营里的伺候不合他意,那么回京後,兵部就会依照监军使的记录酌以赏赐罪罚;只要抓把柄写个将帅意图谋反,被陷害银铛入狱也是极容易之事。
这监军太监的一枝笔,可以写死一个大将军。
湛露跨步,上前道:
「命令是我下的,这不过是作战前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