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流掠眼形天窗,落下报时锋芒,人形兔雕像拿着怀表告诉她花了多少时间在绿迷墙红花丛里魂游。
“安蜜医师!”察觉外方动静,走出工作台的何欣显得有些惊讶。“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美眸直盯站在石兔日晷钟旁发呆的田安蜜。
“哈啾!”
喔!不是发呆,那表情是在酝酿一个秀气的喷嚏。
“木犀花开--哈啾!”又一个喷嚏打断田安蜜想好好说话的声音。她拉掉两边耳机,收进包包里,单手挟着花朵枝梗,一面翻找方帕。
何欣回头往工作台抽了张面纸,递给田安蜜。“怎么有空来这儿感受木犀花香?最近不是正在举行医学研讨会?”帆船手特区有医学背景的人士全为这事奔忙,她的儿子正是这样,人难得在岛上也像没在岛上。
“杜老师没要我一定得出席。”田安蜜找不到方帕,只得用何欣给的面纸轻掩鼻子,按揉着,回道:“再生医学不是我的研究领域……”语气含糊。
“这样啊,那你可轻松了。”何欣没多问研讨会之事,接拿田安蜜选取的花,说:“要买点木犀花回去吗?”
“嗯,得买一些回去。”美眸瞧见木犀花泡在工作台后方的岩壁水池,田安蜜走过去,何欣跟着进工作台,继续早先中断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造心工作。
“你戴那帽子真好看。”何欣插着花,边说道:“若若戴起来硬是少了点感觉--”
“谢谢你肯割爱。”田安蜜移开面纸,丢入充满断枝残叶的垃圾桶,笑着响应。“若若遗传自你的绝色容颜,是美女呢--”
“所以我戴这帽子也不对,当然让给你了,安蜜医师。”何欣柔声细语。
田安蜜听着听着,笑了两声,摘下帽子,蹲近水池畔,专心选花,没再开口说话。水池中央浸着一尊雕像,只露出头在水面,雕像上方有果树遮荫,枝叶悬着熟艳果子偶尔下垂又上提,水位也是高低涨退,没个恒定,唯一不变不动是直立水中的雕像。这同样是汤舍大师的杰作,听说舀点水倒进雕像嘴里,或喂它一颗果子,可得天机。
田安蜜对天机没兴趣,尽管挑选揽网线圈中的木犀花。拿足花量,她眸光灵动,睇一眼水中雕像。天机有什么好,知多必不祥,你不就是因为泄漏天机,才得永世站在水里被头上的果子钓钓弄弄。
她站起身,捋捋有点沾湿的长裙摆。
“好了吗?”何欣提着水桶和喷雾罐过来汲水。
田安蜜将花朵放进水桶中,说:“这些请与刚刚那些衬风船葛一起包束。”
“风船葛?”何欣凝思。“不是说要买回家?”
“先去爬香槟山,回来另买一束。”田安蜜感觉鼻腔痒痒,赶紧再抽张工作台上的面纸。
“我记得心蜜对花过敏--”
“我今天就是要让她打喷嚏打到跳起来。”田安蜜擤擤鼻,坏心眼地笑道。“让她晃着两管鼻水跳起来!”
何欣像在看一个俏皮孩子般地瞅着她,久久,红唇微缓弯抿一个柔笑。“心蜜也说过同样的话。”
“我跟她学的。”田安蜜点着头。“不过,我这些年有练过,她休想再像小时候那样整我……”声音淡了下来,神情也淡,飘烟般的邈然。“如果她跳起来,我一定把她带来你这儿。”最后,她如此说。
何欣颔首。“嗯。”
她们俩感情很好。
像双胞胎,每当有人这么说,其中一个肯定会抗议。
不是双胞胎,年龄差二十个月,二十个月的意思就是两人之间还可以塞进两人!
二十个月就是以后她会比她晚死二十个月!田安蜜小时候总是这么对姊姊田心蜜说。
“现在,几个月了?”
又过了多少时间?
一季、两季、三季……或八季?
香槟山石阶步道两侧的黄馨,永恒凋谢、永恒绽放,开得让身体终于、慢慢产生受性。
“所以、所以,你不会打喷嚏打得跳起来?”
倒挂的藤,悬摇一缕缕殊雅宁香,淹盖古城墙。该开的花开得山腰、山头迤逦亮丽,折光灿熠泡泡柔彩,七色流飞,染缀整山没了遗址灰颓。这儿说山非山,真正面目是一座凿山而建的城堡。城堡已古,半世纪前辟为加汀岛近代英雄长眠用地。
大部分加汀岛的名人埋葬在此--艾恩赛林墓地。
这墓地太漂亮,比世界上任何公园都美,绿树长在城堡垛后走道上,嫩草钻出砖地,层迭出跳的各处平台像空中花园,简直不像坟场。那些一米高的石帆整整齐齐,一列列,每个两坪大的嵌地石船,船首都摆花,仅只她的没有。
安秦摘下贝雷帽,放往应该摆花的船首。风吹乱他云浪一般的中长发,他旋足,迎风远眺。山下一个城墙、城楼形成的休憩小港口,帆船收着帆、张着帆都有,即便短时间暂泊,今天不适合出航,就没有一艘会驶出湿坞之外。
转回身,安秦面对粉红大理石切磨的帆形墓碑,风再次把他的头发吹得遮盖脸庞,他伸出手来,细细抚摸墓碑上的刻文。
田心蜜,她也是个加汀岛英雄,死时相当年轻。貌美的照片瓖镌在粉红帆上,这儿的习俗不用谁谁谁之墓,她的梦幻墓碑有“永远出航”的字样。这是不会返航的出航。
“那么,你现在听得到我的声音吗?”安秦拾起贝雷帽,往帆顶挂戴,稍微掩挡了照片里的清绝眉眼。他说:“你朝哪儿出航?风的方向吗?今天,吹海风,我当你在这儿……”
HowIwish,howIwishyouwerehere
深深聆听男人的嗓音,田安蜜没注意他正一步一步靠近。
在盛开黄馨、饱散木犀科气味的长石阶,她抱着一束花,头上帽子也有花,走没几步一个喷嚏,她喃喃自语、呢呢跟唱--
“你不会打喷嚏打得跳起来,我会打喷嚏打得躺下去……We’rejusttwolostsoulsswimminginafishbowl--”
“心--”
男女声调陡顿在一个喷嚏响、一个撞击声、一个阳光晒醒沉睡花苞,香氛大肆攻陷香槟山的午后。
若不是男人抓着女人,她大概滚下石阶了。她抬起头那秒,他的双眸闪过几不可辨的惊讶。或许不是惊讶,是不耐烦。
他说:“对花过敏,别抱着当宝。”
田安蜜回过神,发现耳机掉了一边,怀里买来的花束压塌大半,帽子歪斜一侧肩。她扬眸,盯着下阶撞上她的男人。
安秦更早几秒已凝思,将重迭女人身上的幻影抽掉。是有点像,但不是。“鼻子红得像驯鹿--”
“你走路不靠边?”田安蜜打断男人的嗓音。
安秦眉头皱一下。是啊,他的确可以避开这个不看路的女人,他站在阶顶就看见她埋头一路走上来,她嘴里哼着歌,歌声越来越明朗,让他以为奇迹出现,下阶直直与她相遇。
他以为奇迹出现……
“请放开你的手。”女人语气微愠。
安秦收回抓着她手臂的大掌,再瞅她一眼。“下次别一边唱PinkFloyd,一边走路。”颔个首,他绕过她,往下山的方向移行。
So,soyouthinkyoucantell
Heavenfromhell
Blueskiesfrompain
……
男人幽微的嗓音传进她一边耳朵,田安蜜猛回首,喊了句--
莫名其妙!“我只是对特定香味敏感。”塞上耳机,她不听冒牌货那风中沙哑声调,快步拾级往上。
第1章(2)
有人来过!
田安蜜尚未到达姊姊田心蜜坟前,五公尺开外,便已瞧见那顶白色贝雷帽。等她缓步走过去,她看清帽上绣着青羽。她抓下帽子,把手上的花束放在石船船首。
她对着姊姊的照片,说:“是他吗?”她从没见过他--那个传说中姊姊的秘密恋人。他是个心地善良、品格高洁的无国界组织医师,那年,和姊姊上前线载运伤患,一个人独活下来。
田安蜜回想那男人的长相轮廓,垂眸看手上的贝雷帽,目光缓移,望一眼下山方向,又回看帆里姊姊的照片。
风像一只手,把她别着扶桑花的米色阔边帽掀至墓碑上。她静眄姊姊甜灿的年轻笑脸,好一会儿,说:“你比较喜欢这一顶吗?那--这一顶,我带回去了喔--”扬扬贝雷帽。
当晚,田安蜜把贝雷帽挂在床头柱,睡前,听着PinkFloyd,想起下午撞上的男人,她忽地下床,往书房找出海英借给她的医学期刊。
翻至某页,男人的脸容跃进她眸底。
无国界慈善组织的安秦医师,接受罗布尔瑞斯国家研究院聘任,执掌再生医学研究中心……
“就是他吗……”
比起怎样让战争中断手断脚的士兵长回完整肢体,田安蜜期待的是世界真正、完全和平,不过,如果为了要让好动而不小心遭门板夹断手的孩子长回可爱指头,则另当别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