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岁那一年,于觅第一次来到米兰。
对于米兰,她的认知跟众人一样,就是个时尚之都。她在大学期间兼了不少差,存下的钱全当成这次旅费,她没给自己计划太多,随走随看,钱花完了就回来,只是人在异乡,很多事都不如预想中那般顺利。
米兰作为消费和观光的都市很称职,但不适合久居,她大学念外文,英文能力还不错,但这里的人不是不会讲,就是讲的她听不懂,处处碰壁之后她彻底学到人不能太随兴的教训,至少来之前,她应该再多了解一下这里的风俗民情。
那天是个阴天,她来到这里已半个月,一如过去的一周那样坐在米兰大教堂外的广场,她发现自己哪里都不想去。这城市冰冷且傲慢,让她心生厌倦,不过就是从台北的灰色牢笼换成比较精美点的古典牢笼,也许她该换个地方走走,彻底远离这里。
就在她一脸烦闷的当下,前方走来一名混血男子。
他一头墨发,五官深邃,长相有点娃娃脸,他走过来,看着她,忽然间讲了一串义语,她没听懂,但心生警戒。义大利的扒手就跟名胜古迹一样有名,这点常识于觅还有,她闪避不理会,正准备离开,却见他忽地从包包内掏出一样事物——是凶器?
于觅脑子想着该如何对应,结果发现这男人拿出来的竟是一只软绵绵的绵羊布偶?
这什么!她傻了,就见那男人把玩起布偶,随即轻咳一声,装起怪腔以英文道:「小姐小姐,你看看,你坐在这儿笑都不笑,米兰的天空都要跟着你忧郁了。」
这是哪里来的神经病?干脆说连温室效应都是她吐出的二氧化碳造成的算了。
于觅哭笑不得,可男人手上摆动着玩偶,算得上讨喜的脸孔露出一副无辜表情,和她相似的灰眸则逸散着纯粹的光芒,她认输了,承认自己无法对这么可爱的表情板起面孔。「我身上没多少钱,一欧元够吧?」
「嘿,我可不是打算要跟你收钱的!」男人抗议了,再度操控起模样有些滑稽的绵羊。「我想要的,可是比钱更有价值的东西!」
「喔?」于觅挑眉,内心暗暗警戒。这人莫非是人口贩子?
他哼哼两声,操控着手上玩偶,一脸得意。「你的笑容!」
于觅呆了一、两秒,看着摆出插腰姿态的绵羊布偶,下一秒,居然真的哈哈大笑出来。
这男人够无聊!
但不可否认的是,她阴霾了好几天的心情确实拨云见日,露出曙光,她忽然觉得不再烦闷。情绪挣脱了牢笼,她开始笑,笑声不止,那男人看了也跟着笑。「你看,这样不是好多了?」
这就是她跟关文堂——Alexander Gwan,第一次的相遇。
之后,他告诉她。「你知道吗?我其实注意你很久了,你每天都用一种坐困愁城的表情坐在这里,像是被这个城市关住。我一开始来这里也跟你一样,觉得做什么都不顺利,好像来错地方,但其实我们只是还没找到一个正确的方向而已。」
他说他是个设计师,正在找寻灵感,她忧郁的样子使他联想到染成灰色的牛仔裤,他总是一脸得意地说:「这里的每个人将来都会只穿我做的裤子!」
他的活力有如夏日艳阳,源源不绝,受他影响,她终于不再对这个城市产生倦怠。她受邀参观他的工作室,那儿破破烂烂,却充满生命力,她在那里第一次穿上他所做的裤子,爱不释手,那刷色彷佛带着生命,布料紧贴着她的腿,就像她的第二层肌肤。关文堂替她修整了一些不大合身的地方,最后的成果连他自己都赞叹。「天!你真是我的缪思!」
于是她便在他的热情邀约下,同意当他的Model。
说是Model,实际上只是当他绘画的主角,身为设计师,关文堂同样画得一手好画,他用简单的炭笔勾勒出这世界的模样,包含她在他笔下也显得那样纯粹美好。他看过她身体的每一寸,包含那朵刺青。他说:「以后我叫你Rosa好吗?」
「随便。」总比他用那诡怪的腔调成天对她米啊米的叫好。
她跟关文堂身上都带着英伦血统,这令她倍觉亲切,她听他提过他家里的事,晓得他家底雄厚,可他为了一圆自己的设计梦,离家出走,独自闯荡。她钦佩他的勇气,尽管没独立开店,可他的作品已经受到许多时尚名人喜爱,包含10 Corso Como的创办人Carla Sozzani都力邀他在她店里寄卖商品。
他在米兰的名气渐响,甚至连某大品牌的设计总监都曾邀他担任专属设计师,可关文堂却一口回绝。「我只打算让我的作品出现在『Alexander Gwan』这个品牌之下。」
他是她人生的第二道光,永远那样灿烂,彷佛没有任何事可以击溃他。于觅同样感染到他充沛的生命力,不再厌倦自己的人生,他让她正面思考,跌倒也能哈哈大笑。他也使她看到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米兰,一个蕴含着无限生机、活泼有趣、缤纷多姿的米兰。
因为他。
★★★
夜深了。
于觅不知道现在几点,也没打算看时间,她觉得口渴,起身给自己倒杯水,也顺道弄了杯给发茫的男友。只见单行尔整个人还处于不可置信的状态,他听了一个故事,一个发生在他最亲密的人身上,可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他脑子里一片乱,几乎要怀疑自己还没睡醒。「你……你跟Alexander……」
天!单行尔从未想过自己有天会跟他崇拜的设计师如此靠近,而且还是用他最不希望的那种方式。从于觅的言谈里,他感觉得到她与Alexander关系匪浅,否则不可能任他看遍自己的身躯,这使他肺腑里再度冒出一股浓烈的酸气,分明已经决定不再计较,但理性偏要跟感性背道而驰,他管不住。
「假如我没记错,Alexander是得癌症死的?」
「嗯。」于觅点了点头。「肝癌。」
她口吻淡漠,彷佛讲的是别人的事。她握紧手中的马克杯,晓得自己接下来要讲的话才是真正的重点,她猜不出单行尔听了会有怎样的反应,他会不会觉得她是刻意隐瞒?不,她不是,她只是……真的没想到那么多。
「我说我跟关宇皓的关系有点复杂,那是因为……我曾经算是他的『弟媳』。」
单行尔彻底傻住了。
于觅的意思表达得很明确,他不可能听不懂。「你跟Alexander……结过婚?」
「那只是个权宜之计,当初Alex病发,需要人照顾,而我要延长我的居留期限,唯一想得到的最快方式就是这个。他不愿意联络家人,因为他……有苦衷。」
于觅发觉自己喉咙哑痛得紧,她看着男友,手指无法抑止地颤抖。「你会看不起我吗?」看不起她……居然瞒着这么重要的事不讲。
她跟Alexander的婚姻关系在他死亡之后即告终止,前后不到一年,甚至回台之后也没去登记。当初结婚,除了居留权之外,还有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因素——就是若他真的不行了,就由她负责替他签署不急救同意书,以终止他的痛苦。
对她来说,那个婚姻只是一份陪伴他走完人生最后一段的契约,她不晓得单行尔能不能理解。
「……所以,他的不急救同意书是你签的?」
良久,于觅点了个头。
单行尔深呼吸。「你爱他吗?」
爱?忽然被问及这个问题,于觅怔了一下。老实说这五年来,她也曾好好思考过自己对Alexander抱持的是怎样的感情,可答案终是无解,因为即便他活着,他们永远也不可能走到那一步。
「也许有,也许没有吧。但怎样都无所谓,我们不可能变成那种关系。」
「为什么?」单行尔不懂,于觅重情,从她的言谈中听得出她对于Alexander的重视,甚至对于他的作品更是抱持极大的怜爱,他感觉自己的胸腔正被一股疼痛烧灼,也许是嫉妒,也许是心疼,也许是不甘。
嫉妒曾经有个男人如此靠近她,心疼她必须陪伴那男人走完最后一程,甚至自己选择终结他的生命,不甘于故人已逝,他早已失去与对方共同竞争她的权利。
这太不公平了!
单行尔愤恨,可她的下一句话,却打碎了他的一切晦暗心绪——
「他是Gay。」
「嗄?」
「Alex是Gay,喜欢男人,我没傻得让自己爱上一个没搞头的对象,我爱他,是属于家人的那种爱。」
自出生到成长,她都是被亲人遗弃的那个,所以对于觅来说,所谓的家人并不限于血缘的羁绊,而是对方把自己放在哪个位置、如何珍惜。就像海哥,就像……文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