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绮绣。
她放宽心地轻吁口气,放软身子,偎入他怀中,人一安心,才发觉自己的双腿微微在颤抖,那是心急奔跑的后遗。
古初岁与欧阳妅意多为眼前两人开心,他们皆亲眼目睹赫连瑶华这些年来的等待,以及等待落空的痛楚,而今他终于得偿宿愿,寻回心心念念之人。
谁都不想去破坏此时的甜蜜祥和,只除了一只很不识趣的小家伙——
恬儿笑靥如花地扑过去,介入爱侣之间,“何练淑叔”这句不标准发音满场飞。
众人都笑了。
今日的阳光,暖洋洋撒下,淡金色光晕包围着每一个人,教彼此都璀璨不已。
“不留下来吃个午饭再走?我让厨子杀条鲟鳇鱼,做一鱼多吃来招待你们呀。”用膳时刻,严尽欢恪尽地主之谊,留客吃顿饭,珍贵鲟鳇鱼是赫连瑶华送的,拿一条回馈他也无妨。
对于她刚才诓骗白绮绣的行径,完全不多加解释,俏艳脸蛋上更没有丝毫歉疚,府里无人敢指控她的恶性,云淡风轻得像不曾发生过。
赫连瑶华喝完白绮绣捧到唇间的“加料”暖茶,茶香混杂淡淡腥锈味教他皱眉,然而她双眸眨也不敢眨,盯着他饮,神情肃然认真,如临大敌的模样,又令他心口暖热,于是乖乖地,由她喂他吸尽这杯血茶,再由她执袖替他擦拭唇畔。
“不,我们还有一个地方要去。”赫连瑶华阻止白绮绣碰触他唇边的茶液。古初岁的血,是药是毒,有病能治,没病却不保证无碍,他不要她冒险。
“我们还要去哪?”白绮绣眸子锁在他脸上,专注注视他脸色的变化,多希望他喝完那杯解药之后,铁青色的毒泽会瞬间褪去,恢复红润。
赫连瑶华打横抱起她,脚步雀跃地离开严家当铺,上了马车,才告诉她,“我带你去吃一碗粥,一碗由娘亲为她女儿熬煮的粥……”
“你……”她先是怔忡,听懂了他的语意。
他当真去找了她的家人,然后……
他被为难吗?
是否被挡在门外?
娘亲骂他了吗?
兄长刁难他了吗?
白绮绣慌张思忖着,想问他,又觉得他即便受到委屈,也不会吐实,问了等于白问。直到熟悉的家园透过车厢小窗映入眼帘,街景变得模糊不清,被蒙蒙水雾湿润着。直到看见站在屋外的娘亲,候着乘载她与赫连瑶华的马车停下,娘亲两腮的泪,滑过绽放笑靥的轻扬唇角,乌发间雪般白亮的银丝,道尽一位母亲多年来的忧愁与悔恨,她想,她得到了答案。
尾章
夜,清宁雅淡,月儿在林梢,晕散着柔和澄黄,它看来多与世无争,静静地,悬于夜幕天际,点点繁星,相伴左右,任谁都无法想像,在这样安憩的夜晚,几个时晨之前,竟是教人魂飞魄散的惊吓。
正当白绮绣让赫连瑶华抱下马车的同时,巷边奔出一条褴褛人影,人影浑身脏污,面容难辨,只见他目光凶狠,自破损衣裳间抽出劈柴柴刀,便是一阵胡乱砍杀!
白绮绣惊吓尖嚷,身子一旋,赫连瑶华猛然背过身,阻挡凌乱刀光挥舞伤她,他双臂收紧,钳护她在怀中,浓烈血腥味飘散开来,沁入鼻腔,磨亮的柴刀早已染红,刀子落下再举起,血雾飞溅,喷洒在那人狰狞脸上——
“不要!不要!”白绮绣双手绕到他背后,要保护他,不许柴刀无情肆虐于鲜血淋漓的宽背上。
刀子无眼,砍伤她的双手,柔嫩手背、纤葱十指,无一幸免,金丝蛊迅速由她心窝深处窜出,来到伤处喷吐丝线,将伤口缝补咬合,疼痛瞬间来又瞬间走,伤口甫愈,下一刀迅速再来,只见银丝不停在半空中来回穿梭,交织着她与他的鲜血,光景妖异。
“绮绣!”他试图将她的双手从背后拉回来,想不到她力量恁般巨大,仿佛爆发出一股蛮力,她甚至妄想徒手去抓那柄柴刀
“你住手!”她朝那杀红双眼的人吼着!慌乱疯狂地吼着!
德松箭步冲回,手里奉命去采买的鲜果掉满地,他出手制伏住那人,夺下血淋淋的柴刀,白夫人也紧握竹帚,慌张奔来要打恶徒,听见白绮绣凄楚叫声,屋里的兄长及小弟亦匆匆出来查看。
赫连瑶华倒卧在她胸前,一身浴血,她失控号哭,而她体内金丝蛊仍自顾自为她疗伤,丝毫不知真正伤重的人是他而非她!
“不是我!你要救的不是我!金丝蛊,到他那边去。求你,到他那边去”她颤抖大哭,染满他温热鲜血的柔荑,抓住一缕比青丝更细腻的银丝,拉扯它,要将它按在赫连瑶华血流不止的狼籍伤口,可那缕银丝迅速没入她肤肉间,补起几乎见骨的刀伤。
她双手的伤口,消失无踪,金丝蛊钻回她疼痛欲碎的心窝内,休养生息,听不见她的苦苦哀求……
“不……不……瑶华……瑶华……”她不要独自获救!不要失去他而活下来!她不像他坚强!她无法熬过痛失所爱的苦,再抱着奢望他复生的心愿,等他五年再五年……
“怎、怎么这么痛……”赫连瑶华闷在她怀中,咬牙忍受乱刀砍杀的剧痛,额上冷汗涔涔,薄亮一片。
“我去找大夫!”德松将行凶歹徒五花大绑并一掌击昏后,飞奔而行,不敢多有迟延。
“背……又痛又烫又痒,不舒服。”他竟还有心情描述伤势带给他的感觉。
痛,烫,她知道,当初她一家遭遇恶徒砍杀,这两种滋味,也是她昏厥过去前的唯一感受。
但……痒?
是她听错,抑或他失血过多,神智不清,开始胡言乱语了?
不,她感受到了,那股搔痒,在她双手之间,清晰明白,那是被诡异丝线滑过肌肤的撩动,更像是将手探入一头细致青丝间,被缕缕发丝包围的感觉——
白绮绣更激烈大哭,只是这次的泪,充满欣喜。
不住发抖的双手,把赫连瑶华抱得更紧更紧更紧。
发亮的黑丝线,色泽比彼此墨色长发更加深浓,不见白亮的银,不见澄澈的透明,那又何妨?即便隐隐约约在伤口间探头忙碌的纯黑虫儿,没有耀眼的金黄,仍是美丽得教她难以直视。
生命,自会寻找出路,金丝蛊在她这个已死之人的体内仍有孵化机会,那么,浸濡毒血之间的蛊卵,处于不利孕化的宿主环境,吸着毒,被迫改变习性,失去金丝蛊原有外型,亦毋需惊讶。
“瑶华……”她一直屏着息,凝视黑丝穿梭交织,看着血红伤口因而密合,黑丝留下的痕迹在他肤上没有消褪,但伤势已不复见,直至每一道刀伤不再带出血液,她才开口唤他。
“是金丝蛊吗?”他背上的动静,很难不让他往这方面猜测,可惜他无法亲眼转头去确定。
“不是。它应该不能算是金丝蛊……它是黑的。”她破涕为笑,忍不住伸出食指,好轻好珍惜地触摸那只蛊虫留下的黑线。
“黑心肝的人,养出黑色金丝蛊,真是贴切。”他自嘲一笑。痛与烫,正在舒缓,陌生而奇异的感受,原来就是金丝蛊治伤的过程。
他的身体,孕育出变种的金丝蛊?
不意外。
他曾经担心过,蛊卵在他体内无法顺利孵化,古初岁告诫过他,金丝蛊必须在一具健健康康的宿主躯体内,受体温包覆,待其破卵而出,它会钻至血脉间,吸饮宿主鲜血,那时的蛊,脆弱无比,血液中只消有一些些污染或不洁,都会扼杀它性命。
他的血,有着毒香侵袭的后遗,他很清楚,但他无法容许自己远离那些毒香,绮绣需要它们,她的身体每一分寸都需要药草沐裕,他不放心任何人去做,谁都不可能比得上他心细……
他在赌,赌一分运气,赌一分人定胜天,赌一分他对白绮绣的绝不放弃。
他赢了。
他坐直身,摸摸血湿的背脊及身上那片刀痕累累的破裳,已经摸不到任何伤口,他立即执握她的手,细细审查,刀伤此刻只剩下颜色鲜红的平缓条纹,但错综复杂的凌乱红痕,相当触目惊心,足见当时她是如何奋不顾身捍卫他,若没有金丝蛊,恐怕这十根漂亮葱白的秀指,起码有六根会被硬生生斩断……
他再对她板起脸:“绮绣,下回我不允许你再做这种伸手挡刀的蠢举,听见没,不许。”口气严厉,动作却无比轻柔,将她的手抵在唇边,吻着,吻着那些淡痕,一道,又一道。
白绮绣无法给予正面承诺,她比谁都更希望不会有下回,不要他再遇见这么骇人的刺杀,但她不能保证,万一……只是万一,又碰上了,自己能忍着不去保护他……
“那人……是谁?他为何要做出如此凶残之事?”白绮绣想压下寒颤,却隐藏不好,声音依旧听得出正在发抖。
“我不记得。”错事做太多,树敌无数,一时之间真的想不起来。“我让德松去查清楚。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