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阁的所在是位于书斋暗道后,看得出来那个地方对音堡来说,极为重要且隐密,但是夏晏非却没有多问一句,便完全信任带她进入琴阁里。
对此,柳絮杏不能说心里没有感动,甚至还带着一丝心虚,但恐惧失去亲人的感觉,却压过了对他的内疚。
夏晏非拉着她走人收藏音堡历代以来,侍奉怒潮琴的所在,但见他从琴座上,取下一把即便看起来琴身古拙,但细看之下仍能从琴身木纹上,瞧出经年累月细细呵护的流光,夏晏非运功于指上,轻拨弦线,低而哀伤的琴音,彷若勾动记忆之殇。
“怒潮琴又唤春雷琴,其意原先取其琴音如春霆发响,而惊蛰飞竟之意,但后来先祖创雷鼓,故而将春雷琴更名为怒潮琴。”夏晏非不疾不徐的诉说关于怒潮琴的历史。
柳絮杏没有打断他,任由他说下去。
“怒潮琴的珍奇之处,不在于琴的本身,而是刻在琴背与琴腹内的铭文,内中所载既是琴谱亦是一本武功秘笈,弹琴者除了需具备高超的琴艺之外,还必须具有深厚内力,才能以琴音显杀伐,达到怒潮琴的极致效果。”
近百年来,为了这把琴,不知牺牲了多少人,这当中包括了几代琴侍者的性命,甚至连他的双亲也一并葬送。
“如果不是早先认识你,我光凭想像,是绝对无法将抚弦弹奏这等雅事,联想成武器,甚至是足以夺取人命的凶器。”凶器等同沾满鲜血的东西,若此物落入有心人士之手,岂不是更添无谓血腥?
“不管是骚人墨客用的丝竹乐器,还是江湖人士所用的刀剑枪戟,全看使用者的心性,来决定操弄在手的物品,是利人之器还是伤人之刀,这世间的道理不就是这么简单吗?”夏晏非的口气有些飘忽,深眸里似有体悟。
“晏非,问你一个假设性的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当初密谋夺取怒潮琴,与间接杀害你双亲的凶手,是你所熟识的人,你会怎么做?”隐隐的痛和恐惧在心中孳生,即便知道他原谅父亲的可能性极低,却仍是盼望着……
“不知道便罢,知道的话……我会手刀凶手。”为人子者岂能弃亲仇而不报?
“但如果那个凶手会做出错事,是因为出于一时迷惑,甚至是受他人胁迫呢?”
“人死是事实,其余的就不用说了。”错就是错,就算有一百个理由,杀人就该偿命。
“……”心,重重坠下。她早知道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但话一旦真从他的嘴里说出,就代表事无转圜余地了吧?
看着她露出恐惧与绝望的小脸,他心弦微震道:“你到底瞒着我什么事?”
“我……”欲言又止,垂眸望向目前虽平坦,但却已孕育着一个小生命的肚子,她弯出一抹僵笑,随口拿别的话搪塞过去,只因为知道他一向口拙,不擅追问。
的确,夏晏非是没有逼问她,但温热的眸心却已渐冷。
是夜,万籁俱寂。
夏晏非瞥了眼柳絮杏熄了灯火的主房,他暗忖晚膳时,见她食欲不佳,又听萩管事说她最近心事重重,而且珠儿还勤跑外头,接了大夫来替她家小姐看病,但总是匆匆来去,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思及此,夏晏非脸色添了抹冷,对于她的刻意隐瞒,有些恼却又忍不住想关心她。
移步站在黑漆漆的房门外头,他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轻叩门板,想碰碰运气,说不定她尚未入眠呢?
叩叩——
没声音。
“絮杏,你睡了吗?”夏晏非低沉着嗓,隔着门板问,却听到房内传来珠儿颤抖的柔嗓,“夏……夏公子,小姐已经入睡了。”
珠儿那异常的口气,令夏晏非内心警铃大作,他扯眉又问,“珠儿,你家小姐睡多久了?晌午时她将一卷我授课用的琴谱取去研究,刚好明早有课,我想先取回琴谱。”
“呃……可是小姐……小姐睡了,珠儿没办法……”珠儿在门的那边开始大舌头。
“珠儿,回答我,你家小姐真的在房里吗?”他跟珠儿的对话音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除非是渴睡之人,否则按理也该醒了。
“呃……在……在啊!小姐在睡觉。”珠儿被夏晏非的气势给吓到,在随着夏晏非强行推门而入时,就见到珠儿泪眼汪汪的缩在墙角啜泣起来。
“呜呜呜!不关珠儿的事……不关珠儿的事啊!”珠儿想起因为她的缘故,害得哲儒被处罚每日挑水、劈柴各一百担,外加轮值门房站哨一个月,她就后悔当日的冲动,害惨了哲儒,从那时候开始,她每回见着夏晏非,就份外畏惧,更别提她如今还作贼心虚。
推开门板,房里一片漆黑,夏晏非不理会珠儿,迳自迈步走进房里,瞳心映人床榻上那隆起的人形与鞋台上的杏花绣鞋,他本来还责怪自己的大惊小怪,却又觉得床上的人儿,即便嗜睡,也不该连珠儿哭的如此大声,却仍旧不醒吧?
锐利的眸眯起,夏晏非走至床榻边,动手掀开锦被——
床榻上竟只有一只竹枕充当人形,至于柳絮杏则又凭空消失了。
“珠儿,你家小姐去哪里了?”夏晏非将锦被扔回床榻上,冷峻的嗓音里,透着掩饰不了的愤怒。
“呜哇!珠儿不知道……不要问我。”怕极了夏晏非严峻铁青的脸色,珠儿哭得更大声了。
拧着眉,回头看着空无一人的床榻,夏晏非缓缓攥紧拳心,觉得胸臆中冒起来的那把心火,快将他的理智给烧断了。
第9章(1)
银白月光,幽幽泛白。
身披降色大披风,柳絮杏手里揣了只大粗布包,偷偷摸摸的避人耳目离开音堡,细看露出布包外的物品,竟似一把琴?
原来她终是无法弃亲身父亲的生死安危于不顾,将“怒潮琴”给偷出欲交给海家,甫出音堡后,便有二名男子接应她,一起前往苍山下“交易”。
柳絮杏将琴护在怀里,神情满是不安,在经过半个时辰的路程后,柳絮杏见到了那身负筝,名为海燕的男人。
与她同行的两人回到那男人身边,身后另外候立着二人,将一名眼覆黑巾,手被反绑在后的男人押着,柳絮杏凭那身形与轮廓,认出那人便是她的父亲。
“依照我们先前说好的,琴给你,把爹还我。”柳絮杏手将粗布包紧抓在胸前,眼神既是恐惧又坚定。
见眼前的绝色美人,眼眸中流露出如小鹿般的惊惧神色,海燕的内心有种说不出的喜爱,他微笑着,“说实在的,留下你爹对我们一点帮助也没有,他先是背叛海家,后又出卖夏氏夫妇,像他这样反骨无道义的人,真不知道还有何生存价值?”要不是海家老爷言明,要留下他的性命作威胁,他早该死了。
“你闭嘴,你根本没有资格说别人,你不顾同亲之情,将我爹以非人道的方式囚禁,后又率众血洗柳叶山庄,像你这种背负多条血债,却丝毫不知反省,仍恬不知耻的在此大放厥词,又有何面目苟活于世?”他以为她柳絮杏是深居大院,可以任人欺侮、护骂都不会还口的吗?
似乎没料到柳絮杏的牙尖嘴利,海燕虽然有些惊讶,但毕竟是老江湖,他一脸无谓的耸耸肩调侃道:“彼此彼此,我这边是劫人财富的土匪,你则是骗人感情的小偷,咱们可说是半斤八两。”
“少拿我跟你相提并论,把你的马还有我爹还我。”柳絮杏不想再跟他耗下去,跟个只会满心计较的人说话,她闹胃疼。
“马?”海燕挑眉,然后转头瞄向自己的坐骑,他蹙眉,觉得这样的交易好像吃亏了。
看出他的吝啬,柳絮杏也不客气的说:“用一把绝世名琴,多跟你要一匹马,并不过分。”贪婪之人的嘴脸就是这样,永远舍不得从自己满满的口袋里,多掏出一毛钱,柳絮杏水眸轻扫他脸上的可怕伤疤,内心不禁又多了几分同情。
颜面有伤变丑不是错,错的是连那颗心也一并腐化,那就太可悲了。
厉眸停留在她娇嫩的小脸上,沉吟半晌,海燕才缓缓开口:“你还真懂得计算。”
话出抱怨,却也不再多话,朝身后比了个手势,让人将马与柳晨远交给柳絮杏。
柳絮杏在交琴之后,吃力地将身体虚弱的柳晨远给扶上马背,趁着对方尚未反悔之际,急策马往音堡方向奔驰,而海燕也在同时间解开包裹,取出“怒潮琴”。
乍看之下似乎并无不妥,但海燕以指腹轻触刻在琴背后的铭文,却摸到微刺的感觉,当下海燕的直觉便是——手中的琴并非真品!
“想黑吃黑,有这么容易吗?”将手上的琴扔给身边的人,海燕施展轻功上树梢,振臂将肩上的筝弦放在膝上,见柳絮杏父女俩的身影驾马急驰,筝弦一抹,响亮的刺耳筝声大作,一股挟带霸道罡气从指问进射,穿林枝断叶落,还削落柳絮杏的衣袂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