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爷按例边用饭边问起行里事务,游岩秀也是边答边吃,祖孙俩皆已习惯如此了,而禾良默默吃了些,也在丫环的帮忙下喂了孩子大半碗咸粥。
一切似乎再寻常不过。
似乎啊……
禾良察觉到了,丈夫那双漂亮的杏仁核眼看也不看她。
自今儿个午后,他突然造访“春栗米铺”,瞧见灶房里那一幕后,他就不看她了,甚至很刻意地回避她的眸线,刻意不对上她的眼。
再有,他晚膳用得很少,却是说话说个不停。
老太爷问一事,他可以详详实实地答上互有关连的五、六件事。席间,老太爷似乎也嗅到一些古怪味儿,闪着精光的老眼偷觑了她好几回,让她心头沉甸甸,有些苦恼。
入夜,风冷,薄霜凝聚,回廊上的灯笼轻轻摇曳。
禾良与管事德叔说了会儿家务事,也跟大厨师傅那儿敲定了明儿个的菜色,而后,她端着一盘小食,独自走回“渊霞院”,没让丫环们跟着。
今夜,她把孩子暂时托给金绣和银屏照看了。
之前在来阳县的小别业,丈夫跟她提过,该让孩儿与他们夫妻俩分房睡,她心里就是不舍。她想顾着孩子、看着孩子一寸寸成长,总想等孩子再大些,大到那张摇篮床真睡不下了,到得那时再说。
回永宁后,游大爷倒是没继续在这一点上头纠缠,像也知晓她舍不下,便也由着她了。这事,她可真松了好大口气,心里很感激他。
他的性情,她再清楚不过,真对什么卯上劲儿,绝对是纠缠到底,而他却肯这么放任她宠疼孩子,她心里当真欢喜。
回想起他一年多前在盛怒中撂下的狠话——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广丰号”和咱们“太川行”是世仇,我一见他穆大少就恨得牙痒痒的,他敢碰你,我就敢碰他!
他卯上“广丰号”。
当时挑起的事端最后虽说平息了,但“广丰号”穆家,尤其是穆家大少穆容华,便如长在他身上的一片逆鳞,顺不得,无法安抚,仅轻轻一碰,他就火爆。
对于这一点,她也感无奈啊
徐步来到“渊霞院”的书房前,禾良轻拍了拍颊面,将被夜风拂乱的发丝勾至耳后,她深吸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秀爷,是我。”,
过了好半晌,才听见里边低低闷闷地传出一声话——
“进来。”
她“咿呀”一声推开门,幽幽漫漫的烛光随即泄出,她跨进,又轻轻合上门。
男人坐在桌案前,不知哪来的蓝皮帐本堆得高高的,一旁还搁着乌木大算盘,更有厚厚的三、四十封信件张扬地堆叠着,似是江北各地游家货栈的管事们定时送上的汇报。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走近,游大爷也不抬首,仿佛忙得乱七八糟、忙得无暇去管到底是谁来到他面前。
他要当真这样忙,今儿个午后何必溜去“春粟米铺”?
随即,禾良脑中一凛,知他溜去米铺,说到底,其实是想与她和孩子在一块儿吧?她带着孩子回娘家玩耍,他也想跟,不愿意落单。
心不禁软了,她再次深吸口气,徐徐扬笑,问:“秀爷很忙吗?”
“很忙。”声音硬邦邦的。
“要忙很久吗?”她盈盈站在桌案前,决定要“很不识相”地打扰他。
“很久啦!”
“秀爷手中那张信纸像是拿反了。”她轻声提点。
游岩秀眉目一轩,俊脸随即红了,不禁恼羞成怒。“我故意的!”
他谁啊?
他可是得理不饶人、无理更不饶人的游大爷,就算露马脚,也得打死不承认!
禾良也不言语,只沉静立着,让烛光下的浅淡身影投落在他那堆帐册和书信上。
终于,有人耐不住了。
游岩秀扬眉瞪人。“你怎么还不回房?曜儿呢?你不去哄他吗?”
禾良微微一笑。“曜儿今晚托给银屏和金绣照顾了。秀爷心里不痛快,我想跟你说说话。”她家的爷比孩子更需要人哄。
闻言,游岩秀表情明显一怔,杏眼溜了溜,鼻翼微歙,仿佛犹豫不决着,不知要不要继续耍大爷脾气。
耍,因为他当真不痛快;不耍,那教他这张美脸往哪里搁?
两相斟酌之下,他撇撇早被抿红的嘴,语气犹含怨气。“有什么话好说的?你……你明知道我瞧穆家大少不顺眼,今儿个还跟他约在‘春粟米铺’见面?简直……简直欺人太甚嘛!”
“秀爷没说对。”禾良不想显得急躁,暗自拉长呼息吐纳,缓缓吸气、呼气,徐声解释着。“爹让人来传话时,只说有批上好的花生和麦芽,没说是‘广丰号’的货,也没说穆大哥会等在铺子里。我没跟他相约见面,就算真约了,也不会瞒着你。”
第3章(2)
“那你见到他,就该调头走人啊!”
游大爷开始无理取闹,将拿反的信纸往桌上“啪”地一按,鼓着双腮,桃唇嘟得半天高,都快可以吊三斤猪肉了。
“‘春粟米铺’是我娘家,为何我要调头走人?”
“你不离开,那就该赶穆容华出去!”
“穆大哥怎么说都是‘春粟米铺’的客人,开门做生意的,哪有赶客人出去的道理?”
“不赶他出去,那、那你别和他说话总行吧?”游大爷真闹起来,实非常人所能抵挡。
他不满又道:“‘春粟米铺’和‘广丰号’常有往来,这我知道,我也能理解,而你和穆家夫人感情一直挺好,前阵子人家病中安养,你三不五时过府探望,每回前去,你都会带着自个儿亲手做的白糖糕、甜脆饼、芝麻炸蹄条、椰丝糖露、奶霜杏仁饼、酥糖烙……”数到这儿,他喉结暗滚,吞了几口口水,嘟嘟嚷嚷又说:“我也没说不许你去。可是那个穆家大少……他、他……总之禾良别和他说话!”头一甩。“我不要你和他说话!”头再甩。“就是不要不要不要。”
禾良抿着唇瓣,一时间不知能说什么,眉眸间轻拢苦恼。
游岩秀心吊得老高,双眼直勾勾瞅着她。
大爷他左等右等、前等后等,等了好半晌还是没回应,火光在妻子的雪颊上跳动,他怔怔看着,心里很受伤,沉不住气逼迫着。“禾良,往后你都别理穆大少,他要理你,你也别理他,好不好?”
他的脸英俊得不像话,此时带着蛮气,眼神又有几分无辜,杀伤力强大。
禾良想他开心畅意,但那样的要求着实无理,她无法办到,不能做到的事,要她如何应承?胸口沉沉的,像被大石压住,压得她即便挺直背脊、用力呼息,仍觉难受。
她垂眸瞧见捧在手里的小食,一笑,仿佛直到此时才注意到它们。
她扬睫看他,不答反问:“秀爷吃糖吗?这是爹今儿个要我带回来的紫仁花生麦芽糖,我给老太爷送了些过去,也分了些给德叔和其他人,就留这一盘,很香、很好吃的,而且半点不黏牙,秀爷尝尝看吗?”边问,她边将那盘甜滋滋的好物呈到他面前。
“拿开。我不吃穆容华的东西。”低咆,他锦袖大挥。
对游大爷而言,挥袖仅是下意识的举动,并非故意,哪知这么一挥,他把禾良送上的一盘糖全挥翻了,登时盘子摔落桌面,切成片的花生麦芽糖掉得是桌上有、地上也有。
游岩秀自个儿也怔住了。
罕见的愧疚之情悄悄爬上他清俊眉间,尤其见到妻子白着一张秀脸,翻正盘子,然后沉静地拾回一片片糖。
喜糖都脏了,你捡回来干什么?!
捡回来,好让你再扫翻一次。
自嫁他为妻,每回他发蛮气,变得不可理喻,禾良总不厌其烦为他捡回那些被他大袖扫翻的糖子、棋粒、小奇石等物。
她一直宠着他,宠得他无法无天、宠得他得寸进尺,但他就是要她眼里有他、心里有他。他有病,没有禾良会活不下去。他知道自己蛮不讲理,他也不想讲理,真要讲理,他游岩秀就是个理!
他就是理。他用不着愧疚。
一愧疚,不就等于认了错吗?
他不愧疚!
他没错!
一盘花生麦芽糖又回到他面前,端正摆在桌上,像是任凭他处置了,看是要再次扫翻,或是要搁到长蚂蚁,全由他决定。
他看着妻子收回柔荑,那张雪容一迳淡垂着,抬也未抬,那模样教他心叶一颤,呼息困难。
“禾良,我……那个……”他究竟想说什么?
说什么都迟了,因为禾良半声不吭,仅轻轻颔首,然后转身走出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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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咱俩许久未见,做哥哥的可真想死你啦! ”
娃儿的小肥身被两条精劲有力的手臂捆住,男人将粗犷脸庞挤压过来,颊面和下颚的细小胡髭挲得娃儿格格乱叫。
“听说呀,你爹和你娘吵得很凶?”
醇厚的男性嗓音听不出是怜悯、抑或幸灾乐祸,感觉像突然来了兴致,想找人探探事情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