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学着妻子的动作开始削梨,转转转,削削削,转转转,再削削削——唉!
他脸部表情有些怪异,有些迷惑,搞不清楚眼前的事是如何发生——那把小刀怎会切进他虎口里?
鲜血瞬间涌出,濡湿他的袖,他头歪歪,美目眨了眨,下一瞬已把刀子拔起,他双肩一震,似是这时才整个回神,才意识到自己弄伤自己了。
禾良不在身边,他伤着了,没有人会为他的痛而痛。
禾良不在了……
禾良不在了……
他为什么还在?
起身,他取来脸盆架上的巾子裹住伤手,伤口并不大,但有些深,他缠了一条巾子,缠得紧紧的,血仍淡淡渗出,他也懒得再理。
他拿起滚到桌面的那颗梨,上面还带着果皮,而且沾了点他的血,他不管,张口就咬。禾良说,不能浪费食物,他不浪费,他会吃光光。
蓦地,他咬梨的动作一顿,眼珠子慢吞吞溜动,似在确认什么。
有谁在哭。
呜哇呜哇地大哭,哭得好不伤心,好可怜、好可怜地哭着。
他放下梨走出内房,“渊霞院”虽冷冷清清,园子里覆着薄薄雪花,而夜风寒心,回廊上倒已挂起成串的火红灯笼,为他指了一条明路。
他循着那哭声走啊走,在回廊上绕着,来到那处摆满大小玩意儿、专给孩子嬉玩的厢房前。他高大修长的影子映在门窗纸上,随即听到里边传出惊呼——
“小少爷乖,别哭别哭,嘘! 嘘!呜……大魔来了,您别哭啊!”
孩子哭声更响亮,无法收拾,该是哭了许久、许久,喉儿都有点哭哑了。
第9章(2)
砰!游岩秀伸手推开门。
他尚未抬脚跨进,就见两丫环母鸡护小鸡般挡在孩子面前,四只眼睛满是惊恐,一瞬也不瞬地直瞅着他。
“秀、秀秀爷……吵到您了吗?小少爷不是有意的,他、他不是有意的”金绣虽嫁人了,但这几晚都在“渊霞院”与银屏一块儿顾着孩子睡下,没回她和长顺那边的房。
游大爷踏进房里,不知怎地,孩子啼哭弱了些,那团坐在长毛毯子上耍赖的小身子摇摇晃晃站起来,从两丫环背后走出来,可走没几步又坐倒了,小小爷的脾气一起,索性仰头张嘴哭得更凄厉。
“他生病了吗?”游岩秀面无表情地问,走近,弯身,探掌贴着娃儿的额面。
银屏拼命摇头,吸吸鼻子道:“没有……小少爷没生病……秀爷,您手怎么了?袖子都沾血了!”
不理会丫环的惊疑,他沉静又问:“怎么哭成这样?肚饿吗?”
金绣擦掉颊边的泪,也吸吸鼻子答:“不是肚饿……小少爷他、他想娘了。这样子已好些天,到了夜里,哭得更严重,怎么哄都没用……”
闻言,游岩秀一怔。
自禾良不在后,他像似没了心,孩子的状况他半点不知,总以为自有人会把孩子照顾好。展袖,他一把捞起胖娃娃,抱着便走。
“秀爷!”金绣和银屏紧紧张张地追出房门外。
他回头,淡淡勾唇。“别怕,虎毒不食子,我拎他去玩,不会食了他。”
他是笑比不笑可怕的秀爷,但此时这一抹淡笑,倒真安抚了两丫环。
回到寝房内,孩子还在抽噎,游岩秀将娃儿放到大榻上,他垂目觑了眼胸前沾上的涕泪和口水,没做什么表情,只是走到偏间小室端来一盆热水,用没受伤的那只手弄湿一条干净巾子,绞了绞,拿去帮娃儿擦脸。
他抿唇不语。
孩子则张大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小肩头随着抽噎轻轻颤动。
他擦净孩子肉肉的泪颊和可怜兮兮的红圆鼻头,然后再洗了洗巾子绞干,开始擦娃儿的耳后、颈子和小手,他动作极熟练,不像生手。
“阿滴啊阿滴……”那声音跟,“阿爹”有点像,但口齿不清,小娃又噜噜呼呼发出一串难以辨认的话语,肥腿蹭了蹭,想要爬进内榻。
“等等,还没弄好。”游岩秀将孩子倒拖回来。“你娘说,要洗了脚才好上榻。”
“榻踏、娘哪哪哪……呵……”小鞋被脱下,嫩白的肥小脚被热呼呼的巾子包起来搓搓揉揉,小小爷以为亲爹在同自个儿玩,终于破涕为笑。
弄好一切之后,娃儿滚进内榻,滚滚滚,扑在属于禾良的那颗枕子上,翘起小圆屁学毛毛虫蠕动,胖脸胡乱摩挲。
见状,游岩秀吹熄两根烛火,仅留一盏淡淡油灯,他和衣躺下,长身挡在榻边,以防孩子滚落地。
他斜眼睨着榻内那颗“肉球”,那颗“肉球”也斜眼瞅着他,突然,“肉球”滚将过来,挤到他身边,小手抓向他的襟口。
游岩秀挑眉,按住自个儿的衣襟。“想干么?”
“娘娘咂咂……”钻钻钻,爬爬爬,小圆屁干脆坐上亲爹的肚子。
“不行! 这是我的。”游大爷紧拽着怀里的扁长朱木盒,那是禾良给他的,是他的,谁都不能拿。
“阿滴啊阿滴啊……呜呜……呜呜呜……”大眼睛再度无比可怜地泛开水光。
“不要给我使哭招!”压低声音,他说得咬牙切齿。
“呜呜呜……”小小爷要哭便哭,不接受威胁。
游大爷兀自不语,眯起美目瞪娃儿。
“呜呜呜……呜呜呜哇哇——唔……”加重力道,小小爷还没使出全力,亲爹的大掌已捂了过来,按住他的小嘴。
“好啦好啦,给你看啦! ”生气。
他真后悔之前曾把装满糖的朱木盒拿出来对儿子显摆。
取出扁盒,略迟疑地打开盒扣,游岩秀忽地出手极快,不知取走什么。
“你看,里面什么也没有,空空的,这下子高兴了吧?”他大方摊开空盒。
娃儿哪里也不看,眼线狐疑地晃动,最后停在他收握成拳的那只手上。
榻内安静,爷儿俩又陷入无声的对峙,大眼瞪小眼。
瞪瞪瞪,一直瞪到孩子那颗红红小鼻头又在抽动,似打算酝酿下一波猛烈的惨哭,游大爷终于咬牙切齿地让步了。
“吼! 好啦! ”头一甩,他极不甘愿地张开五指,有三颗小小的“蜜里菊花糖”躺在他掌心里。娃儿见糖眼开,小嘴顺顺两声,一条透明银涎竟然就从嘴角垂滴下来。
……还能如何?
游岩秀认命低叹,拿了一颗菊花糖喂进孩子嘴里,自己也跟着吃了一颗,还剩下最后的一颗,娃儿很决地把嘴里的糖吃掉,胖手抓着他的指。
“阿咂咂呀呀呀……”
“你吃那么多,迟早牙会烂光光。”虽这么叨念,他还是把最后一颗糖送进孩子呀呀出声的小嘴里。“瞧,什么都没了,真的空空了,你还要,老子也生不出来。”
“呵……”娃儿晃头晃脑尝着好滋味。
游大爷继续嘀嘀咕咕、叨叨念念,最后抱着儿子起身,他倒了杯水喂他,原想给孩子漱漱口,但孩子哪晓得要把水吐出来,直接就吞进小肚里了。
随便了,他没力气再与小小爷周旋,抓起衣袖揩揩孩子的嘴角和下巴,爷儿俩再度倒回榻上。
这会儿,他把两边床帷放落,帷内幽幽暗暗,孩子滚了会儿,也不知从哪个角落叼出一条娘亲的帕子,抓着帕子咬啊咬,啃啊啃,边咬边啃边滚,一滚,又滚回亲爹身边,然后大眼睛变成眯眯小眼睛,眼皮沉沉,想睡了。
睡吧……曜儿乖乖,娘疼疼,曜儿乖乖,娘惜惜……睡吧……
禾良没来哄孩子,他来哄。
可,他哄着孩子,有谁会来哄着他?
有谁呢?
有谁呢……
秀爷想喜欢,就去喜欢,想在意谁,就去在意,而我……我会顾着你的。
我顾着你,我说过的,一辈子都顾着你。
我要和秀爷做一辈子顾来顾去的夫妻。
禾良的脸,禾良的声音,甚至是禾良的气味,全追进他的梦境。
他很喜欢,想紧攀着不放。
能睡着,很好。
能作梦,很好。
梦到禾良回到他身边,很好很好。
但,当梦里的颜色变淡,他心脏狂跳,蓦然记起这一切尽为虚幻,他不能睡,得醒,得醒啊!他要去找禾良,禾良下落不明,离家这么多天,禾良一定很害怕、很想家,想孩子、想他……
梦中的那只柔荑放开他了,他一惊,长身陡震,杏目厉瞠。
“别走!”翻袖去抓,好用力握住,他当真抓到妻子的手,戴着开心铜钱串的柔嫩手腕。他双目紧紧瞪着眼前人,瞳心精光乱窜。“禾良……”他薄唇掀动,下意识问道:“你要去哪里?为什么不带上我?”
坐在榻边的人儿眸中含泪,泪中带笑,道:“我没要走,没有秀爷,我哪里也不去。”
是梦?非梦?
游岩秀懵了,俊脸透白,无法言语。
第10章(1)
禾良在离家十天后,终于返回。
花三一行人将她安全送抵游石珍手里,可惜当时小范已先行赶回永宁,没能及时带回好消息。
于是乎,游家珍二爷连夜赶路,务必以最快之速将嫂子送回俊美兄长怀里,因为再迟些,恐有大变,俊美爷一旦变成疯魔,所有的事必定脱序,那腥风血雨的情状,非常人所能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