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哼着奇怪的歌,方韵禾站在便利商店的冷藏柜前选着今天的晚餐。
但无论怎样瞧就是提不起胃口,连平日看到在架上都会大喊“Lucky”的炸虾饭团也一样。想不到才一餐而已,她的嘴就被养刁了……
可是那个马铃薯炖肉香香甜甜的还有水果香,高丽菜多汁鲜美、爽脆可口,虾仁韭菜烘蛋滑嫩得入口即化……喔,停停停,她不能再想下去了,还是解决肚子里的馋虫要紧。
“谢谢惠顾。”在店员制式而不带感情的招呼中,方韵禾提着塑胶袋走出商店,就在这时看见了马路另一头的身影。不知怎地,那抹身影好熟悉……
像是心有灵犀似的,他那双隐在夜色中的眼眸在街灯下亮起,看见了她。两人隔着一段距离无言凝视,气氛忽地变得有些奇怪。夏夜闷热,她热出了汗,感觉四周温度骤然上升了好几度。
怎会……这么巧?而且,他看她的方式……
方韵禾说不分明他那样的目光代表什么,只觉得心口扑通跳着,紧张莫名。
何嗣弈烁亮的眼定定注视她好一会儿,直到看见她手中的提袋,形状坚毅的眉不认同地拧起,他走了过来。
方韵禾脸上仿佛冒出热气,像做错事被逮着的孩子,下意识将便利商店的袋子往身后藏,但已来不及。
“又吃这个?”他语调好平好静,听不出情绪起伏。
可她仍旧感觉到了他心里的不赞同,低垂着脑袋不敢看他,好不容易张嘴,说出的话却好像在撒娇。“没、没办法啊,我一个人,不知道要吃什么……”唉,她的意思不是希望他煮给她吃,她真的没那个意思,她发誓。
何嗣弈没接话,两人站在夜灯下奇妙地对峙,她的身高甚至不及他肩膀,是那么瘦弱娇小,忽然,方齐菡不久前的话语在他脑中响起:“她就连夏天都会穿那种热死人的衣服,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她身上有疤。”
记得那时他听她这样说,很震撼。“是谁造成的?”
“她爸。那个人酗酒又好赌,一没钱就会打我婶婶出气。韵禾总会抢先挡在自己妈妈面前,最后就是两人一起挨打。”她叹了口气。“后来婶婶终于受不了离家出走,韵禾就变成了她爸唯一的出气筒……长久下来,任谁都承受不住。”
方齐菡至今仍然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小堂妹时的情景。
他们两家住得远,加上叔叔又是那个德行,可说是几乎没往来,直到那天她父亲接到社会局通知,了解状况后去将韵禾接回来。那时的韵禾已上初中,可瘦瘦小小的看起来像极了小学生。她站在那儿,浑身是伤,却面无表情,连哭都不懂得哭……
“她这样的症状持续了十几年,我们也给她找过医生,可没办法,只要那个男人仍活着的一天,她就忘不了……这次她搬到你隔壁,也是因为她爸又开始变本加厉。”
她后来回去拿存折时不小心被父亲给堵到,费尽气力才逃离……隔天她告诉她这件事,第一句话竟不是抱怨,而是——
“还好,只是一巴掌。”
方齐菡心疼着,比了比自己的手腕,决定告诉他一个秘密。“她这里有一个豌豆大小的疤痕,那是被烟蒂给烫的。”
何嗣弈难掩震骇,不敢置信。
“她从不喊痛,也从没在我们面前骂过她爸,甚至是丢下她的妈妈……我很想帮她,可毕竟能力有限。”方齐菡看向他,目光多了丝微小的期待。“现在你知道了,你能为她做什么?”
是啊,他能为她做什么?
方齐菡的疑问在他脑中兜转,他不知道,只觉胸口蓄积了一股极沉极重极窒人的情绪,她嘴角的瘀青虽然淡了,可痕迹仍旧存在,一如她身上的伤口,不论有形无形,它们都已深入她的骨髓,伴随她一同呼吸……
“嘴上的伤搽药了吗?”
“呃?”不料他沉默许久问的竟是这个,方韵禾下意识地抚上嘴角,似乎仍可感受到那抹痛楚。“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伤……”
她的眼神再度流露出一股灰暗,街灯也无法照亮她那失去温度的眼,何嗣弈心一紧,可注视她的目光却热切得惊人。他炯黑的眸泛出一股柔,柔得像是明白了一切而显得有些悲伤。
方韵禾被他这样瞅着,呼吸一窒,莫名产生了一股欲哭的冲动。
为什么这样看她?她不懂,但直觉告诉她,不要懂比较好,所以,她选择沉默。
“还痛吗?”
她摇头。
“如果还觉得痛,希望你可以告诉我。”
告诉了他之后又能干么?何嗣弈也不明白,但或许只要她愿意说出来,让他分担一些,哪怕是一点点,都能化解他胸口这股缠绕得近乎郁闷的痛楚吧?
“来我家吧,我弄东西给你吃。”
他开口邀请,但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肯定句。
他往前走了几步,发觉身后迟迟没有动静,不禁转过身来。
方韵禾站在路灯下,睁着那双迷惘的眼,她像是迷惑,为什么他可以对她这么好?甚至,用那样柔软的语调问她:痛不痛?
“我……我没事。”颤着唇,她艰辛地吐出这句话。夏夜里,豆大的泪珠无预警地自她眼眶滑落,晚风袭来吹凉了她的脸,她知道,这是她第二次在他面前哭泣,分明不想这样博取同情,可泪意一旦涌现便再关不住,她只能放任——
“我真的不痛,因为……我是代替妈妈被打的……”她近乎无意识地吐出这句话。
何嗣弈沉默了。
他从不知道一个人的泪水,可以如此地教人痛彻心肺。她的哭泣太平静,麻木而空洞的眼中,泪水像是自有意识地一颗一颗滑落,沾湿了她的襟口,仿佛连街灯都感染到了她的悲伤而忽明忽灭。
现在的方韵禾回到了六岁,那时候的她,分明是这样幼小而需要保护,可她却选择了挺身而出,为了保护妈妈……
他走过去。
网路上的资讯写着他应该要支持并接受她表达情绪,甚至可以给予适度的抚触跟拥抱,可那些理论性的东西在他脑里晃眼即过,他只是凭着本能,纯粹地想这么做而已。
何嗣弈伸出手。
缓缓地、慢慢地,怕惊扰了她般地,似乎用了一世纪的时间,轻触她柔弱的肩,直至感受到她惊怯的颤动,他停下来,语调轻柔,却也坚定。“我不会伤害你。”
仅只是这样一句保证,方韵禾本来紧绷的身体逐渐松懈下来。
何嗣弈察觉到了,露出微笑,将手移往她的脸,那抹湿漉的触感沾染到他手心,仿佛带着点刺痛。他抿唇,极力压下拥她入怀的冲动,小心翼翼地环住她的肩,给她一个很轻很轻的拥抱。
方韵禾的额抵上他厚实的胸,隐约嗅到了他身上那股好闻的味道,好像是衣物柔软精的香味。这样的反差令她一时想笑,可她奇异地哭了。
从幼时开始一道一道箍上的锁,在他那句简单而真挚的话语中化作无形,她需要的从来不是一句不要难过、你可以哭之类的安慰,而是真正给她一个足以放下一切痛快哭泣,也不会受到伤害的地方——
方韵禾从不知道自己可以这样哭泣,也从不知道人的体温可以让人如此安心,像有一道暖流自两人接触的地方注入,兜围住她,她的表情不再冰封麻木,终于能够自然而然地哭泣。
在这个她喜欢的男人怀里。
何嗣弈揽着她,任她泪水尽情流淌,她的悲伤感染了他,使他也跟着感觉疼痛。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分明该是一片混沌的状况,可他的思路和他的感情却异常清明。
哭泣的她在他怀中,竟是如此地震荡着他的灵魂。
他放不下她。
这不单单只是身为长男爱照顾人的天性犯了,何嗣弈向来清楚自己要什么,现在也一样。
第4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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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啊,眼睛肿了……”
太久没有这样哭,方韵禾眼睛又酸又痛,她看见镜中人肿着一双眼,鼻子红通通,不敢置信她竟然那样哭了快一个小时。
想到昨天,她脸颊漫上一股燥热,恨不得挖个洞埋了自己,何嗣弈却不以为意,只是静静陪伴着她,没一句怨言地任她哭泣……
她真的……好喜欢他。
很喜欢,越来越喜欢,可问题是喜欢又能怎样?她不觉地露出一抹苦笑。这时,门铃响起,她一愣,可门铃只响了一下便停止,她才刚走到玄关,就听到他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方小姐?”
知道是熟悉的人,她安心了,猫儿则是兴奋地用爪子抓着门板喵喵叫个不停,方韵禾捞起它,打开门,怀中的球球一见到捡拾自己的恩人便要兴奋地奔去,她连忙制住它。
“球球,不行!”那是她的——不对不对,不是这样,是他对猫会过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