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到自己熟悉喜欢的事物,汝音就像个未经世事却满怀热情的女孩一样,滔滔不绝地向裕子夫述说着。
「夏天呢,就要走在樟篷大街,那时的樟木生得很旺,绿色的荫都盖住天,外头太阳大,可一透进这樟木群里,你知道吗?连阳光也变得沁凉了。偶尔吹来一阵风,这里便是悦耳的地方。」
裕子夫听得认真。「为什么悦耳?」
「因为树在唱歌。」汝音笑说。
裕子夫看着她的笑,看了好久。之后才问:「那秋天呢?」
「秋天,会很悲伤。我不会走这两条街,因为我不想看到树木萎弱的模样。」汝音说得坦白。「树叶掉下来的样子,很像眼泪。」
「那妳走哪儿?」
「我走一条叫桂巷的小路。」汝音喜孜孜地说:「穰原的街名都其来有自,它叫桂巷,便是路边都种满桂花。住在那儿的人们真好,住在那么香的小巷里。或是野姜街,那儿也植了很多野姜花,两条小路都能通到求如山。」
「我们能走走吗?」
汝音摆摆手。「现在都谢了,没了。」
裕子夫问:「那冬天,妳会怎么去求如山?」
「你知道的,坐骡车。」汝音说:「不只是因为冷,走不动路才坐骡车,更是因为我不想看到穰原荒凉的一面。」
她望望四周,此时棉桐大街上的桐木都只剩下干枯的枝枒。
「我的生活已经很荒凉了,我不希望看到更荒凉的事物。」她的笑变得落寞。「所以我最讨厌冬天。」
裕子夫一楞,停下了脚步。
汝音疑惑地回过头看他。「怎么了?」
「妳,怎么会觉寻自己的生活荒凉?」他注视着她。
汝音心一绷,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心事。她这么说不就在影射丈夫是一个如冬天般冰冷的男子吗?两人的关系好不容易转好,她不希望坏了这份默契。
她尴尬地看了看四周,看到远处有一区屋子正冒着暖暖的白烟。
她叫了一声,堆着笑说:「啊,子夫,你瞧,支棉桐茶街就在那儿。你想不想去看看茶街?我带你去师傅那儿捏陶,如何?」
裕子夫看着她,没回话。
「走吧!好吗?」汝音赶紧牵起丈夫的手,带他走到茶街巷口去。
因为紧张,她没有发现,裕子夫回握她小手的力道。
茶街上,除了冒着蒸腾茶烟的茶号外,每一户铺子都卖着与茶有关的物事。因为温暖的茶烟,因为如沸腾鼎锅般热闹的叫卖人声,冬天停驻在人们心中的荒凉,因此被驱逐了。
汝音的脸色回复红润,小脸露出欢快兴奋的神色。
裕子夫不看这茶街的情景,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看着被这平凡的街景衬托得如此不凡的她。那种眼神彷佛他第一次认识她,而仅这一场认识,便让他窥见了她的特殊。
见到那家卖茶器的店铺,汝音带着裕子夫进去。
满手是土、笑得殷殷实实的老师傅似乎还记得她,热情地招呼她。
汝音也大方地介绍自己的丈夫给他认识。「他是我丈夫。」说时脸上带笑,让人觉得她拥有这个丈夫是一件幸福的事。
真的很幸福的样子。但,真的是吗?他望着她。
这会不会只是环境使然?只因为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快乐。
裕子夫其实知道自己淡漠的个性,对妻子造成的伤害。
他喜欢看着在这里、每一个举手投足都如此自在的妻子。但心里又忐忑,怕回到了那栋宅子,两人的关系又回复成以往。
不过他的表情依然没什么变化,老师傅向他问好时,他只是有礼地点头。
他对汝音的眷恋期待与不安,都藏在这张冷静的面皮下,没让任何人知道。
他一直是这样,任何人都无法知道他的心情。
「子夫,你捏过陶吗?」汝音将丈夫拉到铺子里的一间小隔室,那里摆着一具陶车,她让丈夫坐在陶车前拉陶。
「没有。」裕子夫说。
「那你试试看。」汝音挽起衣袖,见裕子夫没有动静,便主动替他挽起衣袖。「或许你可以替自己拉一只茶杯。」
他看她的眼神很柔。「好。」他轻声一应。
汝音熟练地从土盒里抓起炼好的土,放在辘轳上,她替他转动陶车,让他自己去拉。
平时对任何事总是表现出十足把握的裕子夫,从没这么窝囊过。拉了许久,辘轳上还是一团烂泥,他的衣服也脏了。
他的脸色有点僵。
汝音心想,他应该是不好意思吧?
她笑了笑,来到他身边紧倚着他,一边踩着陶车一边握着他的手,领着他一起拉坯。「这不是拿刀拿剑。不要太用力,泥坯就像婴孩的头一样很脆弱……你瞧,力道到这儿就好,刚好就好……」
裕子夫看着她的手,感受着她的手。
他很想说什么。
比如说,他喜欢她带着感情的手、他喜欢她对事物专注的神情、他喜欢嗅闻她身上的馨香、他喜欢……喜欢她。
可是他说不出这样的话,他表现不出自己对她的感动。
他第一次感觉到,心因为无法表达而闷闷地涨裂着……
他的第一个陶杯,就这样完成了。
「还不错。我这就去请师傅把它铲起来,送到柴窑烧。」说着,就要走出这间小隔室。
「汝音。」裕子夫握住她的手。
「什么?」她回头。
她很少看到他欲言又止的。
「先洗手吧。」最后,他只能这么说。
汝音愣愣地任丈夫牵着,来到水缸前洗手。
她的手被他紧紧地握捧着,他替她洗净每一处的污垢。
两人的手指因此交缠。
室内,汝音只听到水波的声音与彼此邻近的心跳。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错觉。那心跳的速度竟是一样快一样激烈。
以前她常因为看不透她丈夫的心,而感到心灰意冷。但现在她却慢慢地喜欢上这种无声胜有声的独处了。
或许不透过任何语言所表达出来的心意,才是最真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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樟蓬大街上的鼓楼旁有一条小巷,小巷底端是一间褪去了色彩、披服上岁月沧桑的庙宇,庙里祭奉的是驳,就是传说中那身如白马,黑尾独角,矫健善跑,其灵气可逼退兵灾的灵兽。
这座驳庙,历史仅次于槐县的那座。
汝音带着裕子夫来到这小巷时,他停下脚步,静静地望着这座被民居给掩盖了踪影的灰色古庙。
「怎么了?」汝音问。
他摇头。「没什么。怎么会来这儿?」
「中午到了,想请你吃全穰原城最好吃的面。」她眨眨眼。
裕子夫挑了挑眉。
汝音指着庙的山门前,那里有一个专做香客的生意的小市集。市集中有一个小面摊,炉上滚着面水,让整条小巷都充满着温暖与饱实香气的白烟。
她说:「还没嫁给你以前,我上朝前大多会来这儿吃一碗钵面。」
「钵面?」
「嗯,这摊子的招牌就是钵面。之所以叫钵面,是因为这面摊的第一位主人,本是这庙里的住持。为了筹措修庙的经费,他便在庙前开了个面摊,用庙里化缘的钱钵为碗作起生意。因为暑夏天热,便卖辣红油面,又怕人吃得喘不过气,就再加碗汤,这摊子就单卖这两种。大家说习惯了,就把这辣红油面叫钵面。」
裕子夫听得认真,点了点头。
汝音领着他入座,向面摊主人叫了两碗钵面与木樨汤。同样的,这主人也识得汝音,与她攀谈了一阵。
「子夫,你会不会不习惯?」汝音看到裕子夫坐在面摊破旧的板凳上,挺拔的身材被这窄小的环境弄得拘束,有些担心他不适应。
毕竟,他从来没到这样平凡、甚至可说是破漏的地方用过餐。
「不。很好。」还好裕子夫随遇而安,不摆架子。「不用担心。」
钵面与汤很快就上桌了,钵里头的面很简单,就白面浇上几匙泡了干辣椒的红油、花椒末和醋汁,再配几叶青蔬、葱末,但是这红配翠的颜色却让汝音感到赏心悦目。
她替裕子夫的面里加了几匙汤,不让面条太干。「你知道吗?子夫,每次看到这钵里头的颜色都觉得幸福,这是饱足丰实的颜色。还有,我也喜欢看着木樨汤里头打的蛋花,好像在看浸在水里的薄纱一样,我总爱拿着汤匙去搅,让薄纱在汤水里舞着。结果吃下时,汤都凉了。」
她将面与汤挪到他面前,兴奋地说:「来,快吃啊,很好吃的。」
「谢谢。」裕子夫递了筷子给她。「妳也快吃吧。」
汝音没吃,她先看着裕子夫吃。「好吃吗?」
他点了点头,又吃了一口。
汝音好满足地笑了,好像这面是她煮的一样。她也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汝音。」吃到一半,裕子夫叫了她一声。
「嗯?」
「我常听到别人唤妳磬子。」
「是啊,那是我的小名。亲近我的人都这样叫我。」
「是吗?」他轻轻地说:「要不是常听妳大哥,还有同僚这样唤妳,我不知道妳有这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