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汝音醒来,天已微微透亮。
她坐起身子,披在身上的棉衣掉在地上。她捡起棉衣,看着还冒着火星的热炭盆,有点愣愣的。她再望着半合着的窗扇,昨晚明明是敞开的,怎么会……
她起身推开窗子,眺望刚从夜晚中苏醒的穰原市街,她看到多处作早食生意的地方升起炊烟,让这染上冬季深灰色泽的市街轮廓,有了一丝踏实的温暖。
这让她想起生活的真实与朴素。
她真的喜欢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可以让她忘记许多不愉快,忽略许多细微末节的情绪,使自己少了钻牛角尖的尖锐。
或许她可以住进这里?
此时有人敲门轻喊:「夫人?您醒了吗?」
是服侍她的婢女,汝音请她进来。
「夫人,主人请您下楼用瞎了。」婢女说。
汝音含糊地应了一声,问:「妳昨晚有来这儿吗?」
婢女摇头。
汝音狐疑。那这棉衣和这炭盆,又是谁备的?
「那妳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又问。
「主人说的。」婢女答。
「……是吗?」汝音折迭着棉衣,苦笑了一下。
她在想什么?怎么可能?她怎会把这层细心联想到那个淡漠的男人呢?一定是别的婢女做的。
她打理妥当,来到花厅用餐。
本来她还为昨天的事感到尴尬,她就这样哭着离开,不知会留给裕子夫什么印象,她该拿什么表情面对他?
不过看到她丈夫依然如往常,板着一张难以亲近的脸,看着杂报、吸着药烟,连一声早也不给,汝音便不多想,也端着冷淡的表情,安静地入座,拿起一块抹了腐乳的煎饼,默默地吃着。
吃了一会儿,裕子夫放下杂报,看着汝音说:「什么时候上朝工作?」
汝音低头拨着菜,不看他。「白露月一日。」
「那天开始,我们一起上朝。」
汝音一震。「不必如此,我跟你说过原因了,我不习惯与人共乘。」
「有这个必要。」裕子夫的声音很坚持。
汝音重重地放下筷子,抬头瞪着裕子夫。「你们还是不放心我吗?还担心我又去做什么让你们丢脸的蠢事吗?是我哥哥和父亲要你这样看牢我吗?如果是,我向你保证我不会,我绝对不会再做这些蠢事了,一切以孩子为先,这样可以了吗?」
裕子夫抽了一口烟,闭着眼揉了揉眉。
这揉眼的动作、闭眼的表情,让他的脸看起来有了点情绪——是一种有些被伤到、痛苦的情绪。
汝音心想,这一定是错觉,这对她没感情的男人怎么会为她的话而痛苦?
但她好像错了。
「妳就那么……」裕子夫闷闷地问她。「厌恶和我待在一起?」
汝音呆住,这话来得突然,她从没想过他会说这种话。
她一时找不到话掩饰,只是有些发慌。「不、不是厌恶,我只是,只是不想一直被关着,我想到外头走走而已。我不希望被你们像监禁犯人一样关着我。」
「监禁犯人。」他敲了敲烟灰。「妳是这么想的?」
「不然你是出于关心,才这么做的吗?」汝音对他质疑的口气很不满。
「如果我说是,妳相信吗?」裕子夫马上回话,青色的眸子紧盯着她。
汝音说不出话来。她丈夫变得不太对劲。他关心她?怎么可能?
汝音强迫自己忽略他的转变,她直接切入正题。「你可以请方总管算时间,我一定会在下朝后的半个时辰内回到家,绝不逗留。我可以答应你谨守这个规则,以后你有什么要求,我也会尽力配合,做一个称职的清穆侯夫人……但,但请你真的不要,不要剥夺我喜欢的一切,好吗?」说到最后,近乎哀求。
两人凝视了一阵。最后,裕子夫让步了。
「好,我答应妳。」他说:「虽然妳父亲不希望如此,但我会替妳挡着。」
「谢谢你,子夫。」她的谢谢,第一次说得这么真心。
上朝的时间快到了,裕子夫整理了一下,临走前又说:「冬天方楼那儿很冷,不要常待在那儿。今晚回房睡吧。」
汝音一怔,赶紧说:「不,以后我都会在那儿。」
裕子夫回头打量汝音一会儿。那眼神彷佛在问她:为何要一直推拒他?
看着这眼神,汝音感到心虚。
但转念一想,或许这只是一个惯于掌握一切的男人,在遇到了挫折后所引起的忿忿不平罢了。只要她不反抗他,她对他的好恶感受就一概与他无关。他只是不喜欢她违抗他的命令,仅此而已。
所以她说得更理直气壮。「我喜欢那儿很幽静,很适合安胎。我会把那儿重新布置,弄得温暖一些,绝对不会让自己病着,而去伤到孩子。」她很强调孩子这个词,让他明白她还记得这个本分。
她看见他叹了一口气,然后面无表情地说:「如果离我这么远,可以让妳感到宽心的话,那妳就这么做吧!我没有意见。」
说完,他便出们了。
汝音不知道为何心里有这个念头。她好像感觉到他在生气……非常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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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音趁着假期和婢女们将那方楼打扫干净。
总管老方本不要她插手,可汝音很坚持。「这是我要住的地方,就该由我自己整理。今天是因我能力不足才请你们帮忙,你不可以将我支开的,老方。」
老方与婢女们听到这种说法都觉得受宠若惊,无形中做起事来也就更来劲。
她将可以眺望到穰原全景的房,隔成了一间绣房,靠窗处放置一架形似长案的绷子,这是专绣大幅绣品用的绣桌。
平时独处时,她便是坐在这里,将穰原市街的轮廓一针一线地绣在这片布上,像拿着画笔一样,每一个线条都相当精准自如。
这些类似舆图的线条,全被收束在叶子的外廓中,看起来又像叶子里丰厚的叶脉。
这似舆图又似画品的艺术品,让她绣着绣着便忘了先前发生的许多不愉快,忘了自己的身分是一名妻子与母亲,忘了自己肚里还有一个生命牵绊着她,在这里她只知道要一直绣一直绣,将自己的感情全绣进这个她生活二十几年的城市里。
她想,如果女人的身体必须一生都囚禁在家庭里,那么至少心灵上必须要有个寄托。这个寄托或许不特别,也无法为这个世间带来什么改变,然而却可以使她为了生命勇往直前,那么这一切便都值得了。
她不会再自怨自艾这段婚姻,她会做好清穆侯夫人,也会做好她自己。
她专注的神情,坚定地透着这个意念。
某天,汝音在绣房待了整天,绣得手和眼都酸了才下楼,想请老方替她准备一下晚餐。
走到一半,她停住脚步。她犹豫着要不要回头,躲回楼上。
毕竟她搬到这儿十几天了,裕子夫从没来看过她,他们就像是陌生的邻居般,不见面竟是稀松平常的事。
可现在他怎么会出现在楼梯下?
这座方楼的楼梯正对着侧门,她在楼梯柱旁,请婢女架了一只高炉,炉上不论何时都会温着冒着热烟的陶壶。
在这冬日的阴霾里,像山岚一样的白烟,像星子一样明明灭灭的火星,可以使这栋寂寥晦暗的方楼,添上一些温暖如家的人气。
她不懂裕子夫为何要盯着这高炉、看着那冒腾的烟气那么久?
她悄悄地转身,想回到楼上。
她还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可脚下木板的咿呀声,却透露她的存在。让她不由得闭上眼,倒抽一口气。
她感觉到那股视线已经转移,并将她逃离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她尴尬地杵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楼下的人也没开口叫唤她,就这么一直看着她,似乎在等她回头。
最后汝音转回身,低着头下楼。
她的余光偷觑着楼下,果然那双青色的眸子就这么一直定在她身上。
她想绞下手抚平紧张,但这动作实在是很不大方,便僵愣地摆放在楼梯的扶手上。她又想堆起笑,却觉得违心的强笑很丑,最后干脆平板着脸淡声说道:「你,你怎么来了?」
说出口后,她觉得这个问题真的很愚蠢。这是他的宅邸,他不能来吗?而且这样的问话,好像显得自己是期盼的,期盼着他说:来看妳的……
「妳住这儿,还好吗?」裕子夫谈淡地问。
汝音嗯了一声。
「吃饭呢?」他又问。「有好好吃?」
「有,即使我忘了,老方也会替我记得。」汝音说:「老方很照顾我。」
「那就好。」他轻轻地说。
汝音瞧了他几眼。她想如果这旬话可以配上一点微笑,她或许会以为,裕子夫是关心她的,对她过得好而感到宽心。
很可惜,他从来不笑。
他又看着这高炉和陶壶一会儿。
汝音问:「怎么了吗?」
「这里。」裕子夫问:「为何会摆这个?」
汝音以为这是质问,吞吞吐吐地回道:「呃……我不知道,这儿不能摆东西,一会儿我就请人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