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音紧紧裹着大衣,脚步不停。
「夫人。」副官尴尬再唤一声。
「不用了。」汝音泠冷地说。
「可现在天冷,大人要……」副官再劝,这是裕子夫的命令。
「我说不用。」汝音难得口气强硬。
副官一愣。
第1章(2)
汝音突然觉得有些难为情,不知该说什么缓解这种场面,只能越过副官,看着马车上的人。
她发现她的丈夫正在看她。即使在晦暗的空间里,他那双青色的眼眸仍像会发光一样,让人无法不注意。
但他看她做什么?他从来没把她视为妻子。甚至有了彼此的孩子,也无法让她感受到一点属于人的温度。她一点也不想靠近他。
她不再理会。可没走几步路,却被一个冷漠专制的声音唤住。
「汝音。」
汝音一怔,埋头再往前走。
忽然,有个霸道的力道攫住她的手。
汝音吓得回头一看,是裕子夫。她整个人都被遮在他高大的影子里。
「上车。」他的口气像在命令。
「不用。」汝音说:「这一年,我们从来没有一起坐车上朝过。」
「上车。」他还是坚持,眼睛瞪得很大。
汝音生气了。「你这样是为了什么?」她失控地喊:「因为我有孩子了吗?所以你很担心吗?你放心吧!我会注意自己,不会害到孩子。」
裕子夫的眼神变得深沉,汝音不知道那是什么情绪,她没看过他这样。
她赶紧扯开他的手。「何况你一点也不高兴有这个孩子。会高兴的,就只有我父亲而已。」
裕子夫无语,眼神更深了。
汝音终于搞清楚,那眼里的情绪或许是因为愤怒,因为她反抗他。
可她不在乎,她也可以不在乎他,她也可以不理他!
「我会注意自己。」她说。「不用你操心。」
说完,她不敢再看向裕子夫的眼,赶紧调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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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于莱坊的坊门,汝音在坊门前的大街上搁了一辆载客的骡车,往北向求如山上驶去——求如山,即是朝宫与各府处。
由于上朝需要爬山,她不选驴车或人拉的包车,擅爬的骡比较适合。
她郁郁地望着窗外,希望外头纷闹生动的市井景象,可以抚平她躁乱、低落的心情。
一直以来,她都是这样,小时候她不受家人疼爱关注,就总是往外跑,跑去看平凡农商人家朴素实在的生活,去逛充斥各种货物以及活力的耕市。如此,她才有一种活在这世上的自觉。
她常告诉自己,她不是一个甘愿被囚禁的千金小姐,只会待在那深闺院落里,自怨自艾的过着受缚的生活。
当初她就是想要反抗挣脱,所以才不顾家人反对,参加了入流举考试,以一介女官的身分入朝任职,担任织造监的绣官。
她相信眼前的困境,也一定可以用以前的方法,让她学会忽略、学会遗忘。
她可以用这种朴实的充实生活,忘掉她这段不愉快的婚姻。
她也有她的生活圈子,她没有必要凡事都得绕着那个男人转。
她要在这座她深深眷恋,充满抚慰回忆的城市中,活出自己。
忽然她的眼前掠过一幕景,她赶紧叫骡夫停车。
她下了车跑近,仔细一看,难以置信地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刚刚骡车经过的,是一座开凿于穰原南面的岩山酒害。
二十年前,这是官属的酿酒厂,酿制的酒都是直接进责朝廷,直到五年前酒厂迁往外地,此处才荒废下来。
一大片的山岩上,凿开了约三十窟的岩洞,里头的深浅、湿气、温度皆适合存放酒酿。
可如今,这一大片洞窟竟都充斥着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难民?!三十几窟的洞,全挤满着枯瘦如柴的肉体,那是何等教人不忍的景象。
他们浑身肮脏黑污,只有一双极度渴望生存的大眼,晶灿得让人无法忽视。
缧夫赶紧将汝音叫回来。「夫人,很危险啊!您没看到他们瞧您的眼神吗?您这身行头装扮,走进里头不被人剥光才怪!」
「我五天前还经过这里的。」汝音问:「什么时候变成这样?」
「这些都是饶州的难民啊。」骡夫说:「饶州秋时霜害严重,作物都死了,他们这些农民根本无法过冬,只好混进城来,可官府好像对他们都视而不见,如果他们跑上大街,还会把他们抓起来,丢回这儿呢!」
汝音不敢相信。
此时有只怯怯的小手靠了过来,拉拉她的裙摆。
汝音低头一看,是一个约莫十岁的女孩,她身旁还跟着三个年纪更小的弟妹,手边揣了一个装满五颜六色棉线捆的竹篮,向汝音兜售着。「大姐,要不要买个丝线?我的丝线很漂亮喔。」
骡夫替汝音轰开这女孩。「去去!滚回妳的洞里去。」然后对汝音解释。「夫人有所不知,这里的人常常去偷附近商家的货物到处兜售,我想这些棉线也一定是这样来的……」
可汝音却径自掏出荷包,拿出所有的碎钱,给了那女孩。「我买全部。妳看,这些钱够不够?」
女孩和骡夫都瞪凸了眼,女孩忙说够够够,就将全部的棉线捆都倒进汝音的袋囊里,连声道谢地带着弟妹们离开。
汝音笑望惊愕的骡夫,说:「我的工作恰巧与绣线有关,买了也有用处。如果真有商家来要,我赔他就是了。」
骡夫摸了摸头,也就不多说什么了,搀着汝音重新回到车上,继续往求如山驶去。
坐在车上的汝音,眼神、表情也渐渐变得坚决。
这世上身不由己的可怜人还有好多好多。相较起来,她对家庭、丈夫的埋怨,就显得微不足道。
她决定了,她要为这些人、为这个城市,努力做些什么。
她开始很认真的思考……很入神地想……
导致她根本没注意到,她丈夫的马车一直跟在她身后。
第2章(1)
朝议大殿的走马廊上,人来人往。
汝音与同僚边走边讨论她们近日绣制的禁国舆图,讨论得很专注,因为一会儿她们就得上殿与都堂宰相——贵媛安报告相关事宜与进度。
忽然同僚扯了她袖子一下,汝音看向她,她却朝着前头点了点头。
「磬子,妳丈夫来了。」
汝音一愣,瞥了前面一眼,看到裕子夫与他三衙的下属军官正朝着她们而来。
裕子夫挺拔的身影,稳重的脚步,还有那双冷漠的青色眼瞳,不管到哪儿,总能成为焦点。
汝音看着他走来。
远远的,他也看到汝音在看他,他的青色眼眸倏地攫住她的。
那霸道的执着,让汝音想起他今早突然抓住她、命令她上车的坚决。
他们从来不曾这样,每天上朝都是各走各的。
这段不愉快,让汝音尴尬地别开眼,低下头继续和同僚讨论舆图绣制的细节。
但她感觉得到一直有道视线,紧紧缠着她不放。直到他们错身而过,这股压迫才停止。
她松了口气,正要拐弯走上另一条廊道,却被一个急忙的身影撞了一下,手上的奏本立时掉了一地。
她痛得嘶嘶叫,揉着肩就要弯身去取掉到地上的东西。
「对不起对不起,夫人。」一个急切却充满诚恳的声音响起,汝音便看到一个穿着中阶军服的年轻男子蹲下身,替她捡那些掉在地上的文件。
当他抬起脸,她看见一张让人觉得舒服的笑脸。
「您没被我撞伤吧?」男子问,并将双手的东西递给她。
这笑脸让人很容易敞开心房,汝音接受他的道歉,露出轻浅的一笑。「没事,你别在意。」
「怀沙,你快跟上!要开军会了!」这时前方那群三衙的军官朝着男子叫道。
汝音和这名叫怀沙的男子不约而同地往前看去。
「好,这就来。」怀沙对汝音歉然一笑。「夫人的身体真的没事?」
「没事没事,你赶紧去忙吧!」汝音劝他。
说着,她发现她的丈夫越过众人,目光牢牢地盯视她。
他是在担心她吗?是担心她?还是只是担心她肚子里的孩子呢?
汝音心一凉,拉着她的同僚,匆匆走上另一条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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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朝后,他们像往常一样,在花厅里沉默地用餐。
但这沉默只有一会儿。
长案的另一头,冒出了声音。「有没有伤到?」
汝音夹菜的手一震。是她听错了吗?她的丈夫,会和她主动说话?
「什么?」她真的很疑惑。
「我看到妳,被那人撞到。」裕子夫又说:「没怎样吧?」
「嗯。」汝音闷闷的答。「我没事。」
「小心点。」
汝音听不出这句话到底是关心还是命令。不过,她当然只有说好的分。
本以为谈话到此为止,不料他又说:「以后坐府里的车上下朝,不要乱跑。」
汝音又是一阵愣怔。「我没有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