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是选择要念什么科系、读哪间大学的自由,恐怕连结不结婚、跟哪个人结婚的自由都没有。
“赫柔在母亲的庇荫下,算是幸福的了。”
“应该吧。”婉儿姊姊笑得有些勉强。
“难道不是?”
婉儿姊姊望着桌上银匙,暗忖片刻。“赫柔的父母,无论哪一方,都很会用她来做自己的公关。”
长得可爱,就已经是一种优势。乖巧讨喜,又更如虎添翼。只要公然带着赫柔亮相,关注度与好感度立即大增,形象加分。
“可是他们都没空去注意到,这对赫柔有多伤,她一直都把那些假戏当作是真的。”不知道什么叫公关伎俩。
直到一次又一次的冷水当头泼下来,她才渐渐明白:噢,原来那个叫作戏。
“所以她很早就学会察言观色。”戈宁不自在地故作自在。
“而且非常配合。”婉儿姊姊慨然。“我想那可能是她唯一可以公然和父母腻在一起的机会。”
“有人会这样对自己的孩子?”
“他们都太忙,忙于各自的战场,对赫柔的事多半用钱处理:请保母、请家教、请伴读,以为这样就算解决问题。”
“她就逆来顺受、毫无反弹?”不可能。
“她有反弹过,但下场很惨。”
在一场妇幼慈善联谊会中,赫柔故意不跟妈妈配合,我行我素,大展任性姿态,拒演乖女儿。回到家中,妈妈既没发火,也没逼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只冷冷撂下一句:“以后再也不会跟你一起出去”,就转身走人。
“那时我也在场,印象很深。”回忆过往,她自己都觉得不舍。“赫柔从此被打入冷宫,因为公关场合禁不起这种变量。除此之外,她已不再是小孩,又还没大到可以称作名嫒,不大不小的尴尬年纪,很难操作形象,所以她迅速失宠。”
加上功课差强人意,又没什么卓越的特长,一无可取,就随她自由发展去也。要出国念书?就去吧。不想再念研究所?就不要念。
“他们并不是任她自生自灭,而是尊重她的决定。”不知不觉中,婉儿姊姊又用起了公关语言:谁都是好人、谁都有苦衷、谁都不得罪。“当时我正在这个新工作的适应期,一直很想走人。看到赫柔,我感到很惭愧。”
“怎么说?”
“她逃不开这种疏离的亲子关系,就想办法自己在其中找乐趣,想办法适应,想办法去大而化之,想办法寻找新的出路。”而婉儿姊姊满脑子只想用离职来逃避。
“她有找到新的出路?”
“似乎没有。她研究所读到一半就落跑,打过几次工,没一次超过一个月,甚至还被工作单位骗钱。”幸好赫柔少根筋,对这些挫败不太在意。“她还是得靠爸妈的钱过活,没得逃。”
所以小小的心就先飞往梦幻的岛屿。
在那里,天是真的蓝,沙是真的白,棕榈树真的绿,小屋真的悠闲,吊床真的舒适,鹦鹉真的艳丽,太阳真的耀眼,星空真的璀璨。
在那里,没有戏。
你愿意跟我一起到我的小岛去吗?
戈宁神思缥缈,想着她,想着她在戏中曾说的话。
我等你。
他事后一直想着,当他负伤卧床、与霍西雍谈判时,窝在他身畔蒙头大睡的赫柔,可能是醒着的。她可能听到了整件事的全貌、可能了解到他为此背负的危险。如今所有的事告一段落,大MAN清楚表态不会跟他交涉——一跟他交涉就形同承认大MAN手里有货。
他并没有打算为此事丢掉这条命,只能就此打住,不追了。麻烦的是,该怎么跟这批货的持有人交代。
搞丢的东西可以再仿,并非赔不起;但这些东西泄漏的秘密,他承担不起。他已经尽量把复杂的事单纯化,不想吓坏她,不料真正复杂的是他和她之间的变量。
他没有公事私事搅和在一起、混杂处理的习惯,但他脑子里一直有个小人儿在捣蛋。管你在忙公事还是私事,稍有不留神,她马上翻天覆地给你看,不知死活地随兴冒险犯难。
不先搞定她,他就无法搞定自己。
“高先生?”
“我来台北,是想跟赫柔家人谈我们俩的事。”
婉儿姊姊掩口惊呼,像被求婚了似的。
“可是在这种关键时刻,我找不到她人在哪里,完全失联,连跟她好好商量的机会都没有。”他很清楚,对什么样的人,该用什么样的方式交涉。“赫柔一声不响地就突然溜掉,什么都没交代,放我一个人莫名其妙。”
婉儿姊姊好兴奋,不可置信。高戈宁这是在跟她……抱怨吗?他也会有这么情绪化的一面?
“如果赫柔不愿意,大可当面拒绝我。可是她跑走了,这是什么意思?”他的茫然夹杂了不满与困惑。“她是要我知道,我们俩根本不可能?”
他从头到尾,没有精确表明所谓“我们俩的事”,究竟是什么事,婉儿姊姊却已落入他设好的陷阱,以为他们俩的事,就是——
“高先生,你对赫柔……”
“我是认真的,但也累了。”要比演技,他岂会输赫柔。“我之所以专程跑这趟,就是要做最后的确认。如果还是无法跟她当面谈,我想……”
婉儿姊姊在他沉重而落寞的俊美中,紧张地揪住心口。
“或许,是该放弃的时候。”哎。
“不行,你不能放弃!”
他淡淡苦笑。“我连她对我到底有什么想法都不确定。”
“赫柔对你是认真的。”婉儿姊姊俨然促使两国停战的和平大使。
“谢谢你的安慰。”心领了。
“我不是空口说白话。旁观者清,赫柔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可是我一看就知道,她心里还是很在乎你。”
果然,婉儿姊姊有赫柔的下落。对于那批画引来的危险,却毫无所知。
“她若是在乎我,又何必逃得不见人影?”他失望地感慨。“我不是那么不识相的人,不会死缠烂打。”
“你可能得给她一点时间。”
“或许,我和她都需要给彼此一点时间,冷静想想,就会庆幸自己没作出什么遗憾终生的承诺。”这段关系,就告终了。
“我看到的赫柔,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仿佛欲擒故纵的恋爱高手。“她才是一个识相的人,而且观察力一流,一察觉到对方的想法,她就会立刻配合,丝毫不会让人陷入为难。她会替人把场面弄得漂漂亮亮的,不会闹得不愉快、或制造任何压力。”
他想到的,是赫柔在他沉默之后的笑吟。
我想也是。
她那时问了什么,他反倒毫无印象,似乎是让他很难作答的棘手问题。除非他有相当的把握,否则不会随便响应,所以他沉默。她却笑说——
我想也是。
笑得又甜蜜、又满足、又惬意,然后呼呼大睡。那些全是在作戏?
在她演这些戏之前,他做了什么,导致于她要如此演出?
吻,许多的吻,急切又欢欣的吻,依恋又充满独占欲的吻,几乎想把他勒毙的热情拥吻。
然后,她问了一个问题,不特别、很平常、也不陌生的通俗问题。他不是第一次听她这么问,却是头一遭对这问题还以沉默。
因为,她真的触及他太深,深到他必须暂且放下闸门,隔离他的灵魂。
我想也是。
但他不尽然是拒绝她。
我想也是。
他只是当时没有很坦然地正面接纳她。
我想也是。
他中枪前所目击的景象,震撼不亚于穿透他膀臂的那颗子弹。他看见,中古世纪没落的小村庄,有静谧的阳光,有风的拂掠与草的气息,有窝在石板路上晒太阳的猫,蜷成一团,歇在路旁。不,那不是猫,而是她。她蜷缩着,埋头在自己的膝上,一动也不动,看不见她的脸。
一张无力戴上面具的脸。
他也没办法解释自己的矛盾。好不容易坦言,要她别再离开他,中了一枪之后却又懊恼起她的死忠不离。他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要她亲近、还是要她疏离。
我想也是。
她搞得他……异常烦躁,莫名其妙。
“高先生。”
他在婉儿姊姊不知唤了他第几声后,才愕然回神。他诧异于自己居然在这种场合分心,婉儿姊姊却回以充满谅解的一笑,仿佛心照不宣。
“我带你去见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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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市文教区的一丛丛老公寓,家家户户外挂着各款铁窗,偶尔几户养着几个盆栽;这家楼下兼营家庭理发,那家高挂钢琴教学的小灯箱,巷口小货车广播着修理纱窗纱门换玻璃,外婆推着小阿孙,外佣推着老阿公,闲闲出来晃。
中产阶级的日常,小老百姓的姿态,平淡也平静,各自养着还有一、二十年的房贷,等着退休金,守着定期存款。附近一堆便利商店、面包店、自助餐店、火锅店、卤味摊及咸酥鸡和泡沫红茶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