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场战役结束后,仲骸是敖氏一族唯一活下来的幸存者。
据说在佾江一战中,他以一挡几十万厉氏和长孙氏的联军,一度抵达门楼之下,解救敖戎,虽然敖戎最后自刎而亡,仲骸却一战成名。
一个能以一挡几十万的男人,即使是讹传,也不容小觑。
“这些人不足以对付他。”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伏兵倒地,燕敛低语。
“那么就请主上自行定夺吧!”黑影半跪在马边,低垂的头正好抵在太仪的脚边,完全表现出臣服的姿态,扬声问道:“主上要留下,还是离开?我厉坎阳是主上的忠臣,主上一句话,臣别无怨言。”
仲骸听见了厉坎阳高调的询问,刀光剑影中,分神瞥了太仪一眼。
马背上的太仪脸色极其惨白,双眼空洞得可怕。
“你今天在小阁也问了朕同样的问题,那么朕反问,你会誓死保护朕,不离朕身侧吗?”她非常缓慢的转动目光。
“臣发誓。”厉坎阳没有第二句话。
太仪缓缓的转头,看向明月,眨眼间,仿佛有什么从她的颚缘闪逝。
小阁内发生了什么事,在风曦死后,她全都不记得了,依稀记得争乱中有人在她耳边说了些话。
“主上要留,还是要走?”
当时,整个人陷入迷惘混乱的她没有回答。
“主上可以不用现在回答,等时候到了再作决定。”那个人又说。
她想,现在是定夺的时候了。
“那么朕跟你走。”
“不行!”仲骸爆出怒吼。
她不能走!
没有他的允许,她哪里也不能去!
但是,没有人理会仲骸。
厉坎阳跨上马背,再次用深黑的披风包裹住纯白的太仪。
仲骸下手更猛、更急,如炬的双眼紧锁着他不放。
太仪在匆促间迎上了他的视线,瞬间,她的眼底仿佛闪过了责难。
你办不到……责怪他保护不了她。
“回来。”他咬牙切齿的命令。
她一脸迷蒙,似乎听不懂他的话。
在厉坎阳的黑色披风中,她看起来更娇小。
仲骸暴怒,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前进。
“回来!”
马头疾速掉转,纯黑遮住了她的眼前,抹不去仲骸震怒的面容。
于是,她闭上了眼。
“我叫你回来!”
耳边不断的传来咆哮声,太仪恍若未闻,“走吧……”
第8章(1)
今日,又湿又冷。
比雨粗上一些的雪,连绵不绝的下,灰蒙蒙的云层压低了天空的高度,给人一种濒死的暗影。
是的,他们正接近死亡。
极阳宫内殿,孙丑双手交抱胸前,倚着门,从里朝外看,能看见逐渐撤退的山家旌旗。
“山家也退了。”
他转回斗笠,对上研究极阳宫地图的房术,自嘲的扬起嘴角。
“从厉坎阳带走主上,长孙护最先撤退,到今天山登岳也退了,情况不错,至少咱们不会死得太难看。”
“山家退,战慈也会退。”房术翻动暖炉里的炭火,气定神闲的说。
“是这样吗?”孙丑的语气尽是不以为然。
“宰父治应该接到我军在扶风周围驻扎的消息,再加上山登岳此时撤兵会经过扶风境外不远处,他们不会希望根据地被我军与山家瓜分殆尽的。”
“我不认为宰父治会没算到这一点,否则现在他应该跟着山家一起退,而不是继续观望。”
寒风冽冽,孙丑抖了抖,走回地图前,和房术一起烤火,“他一定有其它计策,或许已跟山登岳暂时协议停战,毕竟厉坎阳迎得主上,对他们都不算好事。可如果此时留下,表面上助厉氏击败我军,事后能立刻和厉坎阳撕破脸,争夺主上,如此一来,赢面较大,幸运的话,更能直接入主极阳宫,岂不是一举两得?”
“总之,你不认为宰父治会撤兵就是了。”房术倒了杯热茶给他。
孙丑接过杯子,一口灌下,“他们在扶风的兵力,探子还未回报,但我想必要的时候,宰父治会放弃扶风,直接拿下少阴。”
房术思索了一会儿,“主公认为呢?”
仲骸两腿盘在椅子上,一只手撑着头,像是在合眼小憩。
“看到主公穿成这样,我就感到头疼了。”孙丑嘀咕。
身处一群戎装披身的士兵中,仲骸一身素白的衣袍,加上一件绣竹滚黑边的外袍,左眼还用绷带缠起,看起来异常显眼,纤细得显眼。
除了系着一条铁打造的腰带以外,他全身上下没有半样铁制的武器,像是在告诉别人,他有多不堪一击。
仲骸有个习惯,那就是越接近战场,穿得越“脆弱”,目的正是扰乱别人的视听,让人以为他不及准备,也毫无防备。
“此时的情势特别糟啊!”房术也觉得头大。
虽然四大家退了两家,但是其中握有主上的厉氏和军容坚强的战氏都不退,他们当然还有兵力能应付,麻烦的是自从主上被带走后,几乎没说过半句话的主子。
三天前那夜,在寝殿外守着的于绣第一时间赶回去和他们报备,但同一个时间,当时的四大家联军攻向他们,简直像是算好时间,来个里应外合。
不,根本就是!
于是等伏悉好不容易赶到寝殿时,那里已经是一片血海。
而血海中只站着一个人,如同佾江之战一样,仲骸活了下来,他们却失去了天子。
“现在咱们可是不折不扣的逆贼叛军了。”孙丑的语气听不出担心。
“失去主上,可不是回到原点那么简单。”不管何时,房术的语气都充满了忧心,悲观的看事情是他的习惯,但也因为及早预防而避开许多祸害。
“不如杀了主上。”孙丑沙哑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房术皱起眉头,瞥了主子一眼,然后轻轻摇头。
不顾房术的阻止,孙丑露出自信的浅笑,“横竖皇室只剩她一人,如今割据天下的诸侯里,真有真心拥戴她的诸侯吗?既然没有,派个刺客去杀了她,局势一定豁然开朗,咱们毋需在此畏首畏尾……”
“够了。”仲骸不知从哪里抽出的剑,直探孙丑的嘴中,若是他再多说一个字,舌头一定掉下来。
即使如此,孙丑扬起斗笠,挑衅的看着房术,用眼神告诉同袍,虽然他不是个擅长说服人的人,却是个很会刺激人的人。
不巧,他们的主子现在需要的是被激怒,好言相劝是没用的。
出于无奈,房术又摇头。
仲骸准确的收回剑,仍闭着眼,突然问道:“房术,你跟随孤最久,可曾见过孤在战场上救人?”
“不曾。”
“孤纵横战场多年,从不曾在杀敌的过程中回头,也为了培养出这支毋需孤时刻照顾的军队而引以为傲。”仲骸双眸半合,没有定点的眺望远方,“但是那天,孤遗落了她。”
孙丑和房术都晓得他指的是御茗宴的事。
“她问厉坎阳,是否能誓死保护,并不离她身侧?厉坎阳许诺了,她便跟着他走。”仲骸缓缓抬起眼,看向两名军师,“你们说,是孤的错吗?”
孙丑和房术都没答腔。
片刻,甚少开口劝人的孙丑先说话了,“大局当前,主公切莫为这些小事烦心。”
也因为这样,才教人惊觉事态严重。
“小事?”仲骸微微一顿,敛下面容,“孤也认为是小事,却一直记得她说过的话。”
这几天他一直在想,是什么原因使得她在最后如此疯狂?
好像在哭,又好像在笑;仿佛平静,又如绷紧的弦;既脆弱,又诡谲……刺痛了他的神经,想忘也忘不了。
直到现在亦然。
一想到那样的太仪,难以名状的恐惧充满了他整个人。
她说什么也没有了……而她看着他的眼神,确实是什么也没了,连他都映不出来。
从那天开始,他的心再也没有平静过。
“主公只是不曾为救人停留,不习惯罢了。”房术换个比较婉转的说法。
“所以你也认为孤遗落她是错的?”
房术以沉默代表回答。
事实上,他们所有的人都忘了太仪。
“那要看主公认为那人重不重要。”孙丑于是接了下去。
“重要又如何?孤仍是忘了。”
从佾江之战,他便忘了如何保护人。
救不了恩重如山的敖戎的那一刻起,他告诉自己,再也不要救人了,不要需要他回顾的软弱部将,也不要保护任何主将。
他自己做主帅,没人能动得了他,他训练的部将,也无人能敌。
已经有好久,他没去细数过失去的人。
如今只是一个俘虏,他惦记着,又像失去敖戎那般煎熬。
“明明想着不要再背上这些沉重的包袱,结果不知不觉间,怎么又揽了一身?莫不是孤太愚蠢,还是从没放下过?”
“我今天才知道主公对主上如此情深意重。”在一旁不知道听了多久的伏悉突然开口。
仲骸锐利的眸光射向他。
“难道不是?”伏悉有些奇怪的问。
他听了很久,主公会如此在乎主上的几句话,不正代表主上对他而言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