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京莲犹豫地看着雍玉鼎,对他的话似懂非懂。
师父究竟是赞成这种说法还是另有想法?她实在不懂。
雍玉鼎看出她的迷惘,伸手指着雍震日他们渐渐远离的身影。
“看看他们,告诉我你看到什么?”
“……背影。”这次她很确定。
“你不觉得他们的背影非常挺直,仿佛对未来无所畏惧吗?”
“无所畏惧……”她喃喃重复着,心里更是迷惘。
“所有人都拥有心,除非离开这个尘世,否则大家都能用心去感受身边人事物带来的感受,但是灵魂就不同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坚持自己的正道,走下去的勇敢灵魂。
“做人,是要抬头挺胸的,而他们则是连灵魂都挺得老直啊!”
听了雍玉鼎的话,冯京莲没有感到宽慰,反而更加困惑——他们的未来没有畏惧了,那她的呢?
第6章(1)
武周·大足元年秋末
如果会心痛,是因为灵魂不够强韧。
这是师父最后告诉她的话,之后她进京,为了要更快得到他们的消息,她入了宫,成为一个小小的宫女。
不顾一入宫门深似海,她只是想要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无论她写了多少封信,却一直等不到他回音的日子,她已经受够了。
进到宫中后,他们的消息并没有想像中的多,但比起在家乡时要来得令她满足。她日日盼着那几句从旁人口中得来的只字片语,听到他们建下奇功,听他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慢慢升上正六品的昭武校尉,再从昭武校尉升至五品上的定远将军。
每当他升一个官阶,她便开心好久,如果能从仲孙袭口中听见他们的消息,她更开心,若是拿到他亲笔写的信,更是乐得好几天都睡不着,趁着空闲的时候,一看再看,怕被人抢走般小心翼翼的。
宫中的生活,就在她引颈企盼下转眼过了九个月。
“京莲,你今天好像非常高兴。”同一房的宫女发现冯京莲脸上过于灿烂的笑容。
“是啊!像可以吃得饱饱的那样高兴!”长时间生活在都是女人的环境里,冯京莲的举止仪态看起来已经有女人的样,偶尔没当差时才会恢复大剌剌直率的说话方式。
在宫里不能像在家里想吃什么或者吃多饱都行,当差时如果身上带着食物的味道,一个弄不好可是会杀头的,所以忌讳吃的东西也不少,鱼虾、蒜韭都在其中,也只能吃八分饱,以免不小心在皇上面前打嗝,那可是大不敬的事。
说来,她也真佩服自己能够忍受这样的生活。无论如何都要吃饱,可是她的人生目标。
“心情好没啥不对,但你可要当心点,今天轮你到太平公主那儿当差,近来公主为事烦心,如果你表现得太开心,可是会惹来麻烦的。”比她早进宫一个月的宫女叮咛着。
“我知道了,谢谢姊姊提醒。”当差的时日久了,她也知道该如何看人脸色,何时嘴甜点奉承几句。“对了,姊姊知道定远将军何时回京吗?”
“嗯……年底前吧。听说皇上这次要封他为宣威将军,而且要亲自召见他。”那名宫女用食指点着唇,回想从其他人那儿听来的消息。
“嗯、嗯。”冯京莲应了两声,看起来更加欢喜。
她正是为了这件事高兴的,如今确定这不是空穴来风的消息,她简直开心到要飞上天了!
一定要及早打听出确定的日子是哪天,到时候好和其他姊姊调班,她非见上雍震日一面不可!
冯京莲和同房的宫女在中途分开,独自一人前往太平公主的寝宫。
每年太平公主都会有一段时间进宫陪伴她的母亲,也就是当今圣上武帝。虽然她拥有自己的家仆,但武帝极为疼宠这个小女儿,派了不少宫女到太平公主的寝宫去服侍她。
冯京莲的工作基本上是洒扫之类的杂事,替公主换穿衣裳的事则由带进宫中的家仆负责,她可说是不会和公主面对面说上话。
在太平公主醒来前,已经把打扫工作都做完的冯京莲机伶地替那些仗着有公主当靠山,气焰十分嚣张的家仆们准备好让公主梳洗的热水后,乖乖站到屋外的角落去。
突地,一阵瓷器落地的碎裂声传了出来,伴随着女子的命令话语,令冯京莲缩了缩脖子。
人家说伴君如伴虎,对她而言,只要权位够大的都是大老虎!
“你,”房门被打开,一个面上犹带泪的宫女走了出来,指着冯京莲说,“公主要你进去。”
冯京莲一听,心脏差点停止。
她是学了不少与上位者应对的方式,但是与心情差的权力者应对从来不在计画中啊!啊……是说这种事要怎么计画呢?谁教她只是个小小宫女,人家怎么说,她也只能照做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公主,千岁。”冯京莲小心的福了个身,深怕自己有哪里失仪了。
“抬起头来。”太平公主的声音并没有在外面听见时的严厉。
冯京莲思考着该把头抬到多高才不是不敬,最后决定身躯站直,头还是低着。
“我是叫你把头抬起来让我看看。”
也许是她的错觉,可是公主的声音听起来……还满随和的。
即使心里这么忖度着,但冯京莲没忘记这些上位者个个都是说风是风,说雨是雨的,于是想要抬起头,但是抬到一半又觉得挺直身躯又抬头直视公主的动作太不敬,便维持头抬到一半的姿势弯下腰,再抬头。
出乎意料的,太平公主笑出声来,似乎对她诡异的动作感到好笑。
“你究竟在做什么?”
“呃……那个……不,是回公主,奴婢是想抬起头。”太过紧张,她差点说错话。
“你是新来的吧?”
对方是公主,顺着她的话比较安全,冯京莲立刻回道:“启禀公主,是的。”
“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今天有人害死了你重要的人,你会怎么做?”太平公主只手撑着下颚,状甚娇贵的问。
“在回答之前,奴婢可以先请问公主一件事吗?”
“准。”太平公主懒洋洋地应允。
“那个重要的人,是指无论在做什么事都会惦记着他,无论想起什么关于他的事,即使是微不足道,都会会心一笑的那种人?”
在她心里一直有那么一个人。在分开后,更觉得对他的感情澎湃难当,如果是他的话……
太平公主笑言:“差不多。”
“那么,奴婢会追杀那人到天涯海角。”冯京莲垂下头,语气非常恭敬地说出可能会惹来杀身之祸的话。
说来,她还是不能克制自己的情绪,一提到这种以雍震日为假设对象的事,也许是太过担忧在战场上的他,她几乎无法克制语气里的腾腾杀气。
他绝不能比她早死!
太平公主逸出几声低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公主,奴婢名叫京莲。”冯京莲这才回神,想到刚刚的出言不逊,大概够她死八百次了。
“京莲啊,真是个好名字。”太平公主的语气听起来像是随意敷衍,后面这句才是重点,“从今天起,由你来替我更衣。”
“是。”硬着头皮领命,冯京莲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担心才好。
直觉告诉她,越和权力中心亲近的下场通常不太好,问题是她的身分根本不容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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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场即炼狱。
这句话要等真正上了战场以后,才会有最深切的体会。
刚开始,他们每天面对突厥大军,没有一刻能够松懈,好不容易拿下第一场胜利时,却没有人感到高兴。
——死了很多人,其中还有不少是他带出来的兄弟。
虽然大家都是自愿上战场,为想要保护的东西挺身而战,为自己的灵魂挺身奋战的,但在随时都有生命逝去的战场,他们连最后一句道别的话都来不及说,甚至连弟兄们的尸体都找不回来。
夜里,读着历经千辛万苦辗转送到他手中的她的信,距离信上的日期,都已经过了大半年了,感觉好像她在春末初夏,他们却已经早一步进入寒冬。
当她说着希望能尽快接到他的回信,雍震日却忍不住落下泪来。
该如何告诉她?
这里失去的每一条生命,每一张他们曾经熟识的脸孔,一旦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
每天都在为生命而战斗,刀锋没入人肉的钝重感,越来越少的笑容,当他每击退一次敌军,就会忍不住站在遍地的尸体中,仰望天空。
他不想去看,害怕一低头会不小心看见那些从小到大的“家人”。
因为无法将这些告诉她,雍震日选择不回信,但是她的每一封信他都小心保存着。
“将军,您又在思念家乡的妻子了吗?”蓝桂来到他身后,发现他手上拿着信纸,故意取笑他。
只不过他的声音不像以前那般轻佻浮躁,娃娃脸上的表情有着属于成熟男人的刚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