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浸月邸﹄,我的话就是命令。”
见他发起脾气,翠微立刻松了手劲。
她心里想,把闻起来那么香的油膏用在她身上,感觉有点儿浪费——
可她没胆说出口,就怕惹他发火。
她心想,这公子爷好看是好看,可脾气也跟石头一样,不由分说的霸道。
“您刚才说这儿是﹃浸月邸﹄……”她咳了两声才接着问:“所以……是您救了我?”
“你值得我为了你大半夜跑出门?”他嘴利得像把刀,丁点也没留情面。“救你的人是朗叔。”
她缩了缩肩,心想他口里说的“朗叔”,该就是刚才来过的“斗笠大叔”吧……
她不敢吭气地看着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抹过,时不时捂嘴咳个几声。
房里很静,除了窗外筛豆似的落雨声外,再无其它声息。
黑羽沉默地盯着掌中素白的小手,单瞧她手背,会觉她手掌骨肉均匀,硬而不僵,足可看出她的脾气也是软中带硬,不容许他人唬咔的倔脾气姑娘。可一翻过来,他暗暗闭了闭眼睛。
一双手十根指尖满是裂口,其中几道划得颇深,犹可看见里边殷红的血肉。
没错,自小被人呵护长大的他,实在无法想象她到底过得多苦,才会把一双娇嫩小手折腾得像两根枯柴一样。
“啊!”大概是他涂抹中不意掐中了伤口,她猛地缩了下身子。
“还好吗?”黑羽缓了下揉按的气力,不由自主地温柔。
她摇摇头苦笑了下,一会儿,才怯怯开口:“其实……朗叔不用那么大费周章的……”
“什么意思?”他眉间一皱。
“我是说……如果不救我,把我留在船上,或许会比较好……”
只见他突兀地把手放开,说话口气坏了。“你就这么想死?”
见他动怒,她连忙解释:“不是,您误会了,不是我想死,而是胡爷曾经央请卜者算过,她指名道姓说我是河神钦定的新娘——”
他瞇着眼瞧她。“你是说如果你不嫁给河神,这场雨不会停?”
“嗯。”
“那你告诉我现在是怎么回事?”
彷佛是想教她看清她的想法多可笑,黑羽铁青着脸打开窗门。翠微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先还绵迭不停的雨势,竟然已没了声息!
她怔怔地张大嘴巴,好一会儿才明了雨停的涵义。
世上最难堪的事莫过于——当一个人呕心沥血、万分艰难做了什么决定,最后却发现自个儿当初的牺牲,根本是多此一举。想她当时的天真,当真以为自己的牺牲可以换来麻丘村民的富足安康,结果——
老天爷给了她答案。
什么卜算的结果,什么河神钦定的新娘——全是一派胡言!
老天爷根本不要她!
她不敢相信耳朵所听见的,甚至还踉跄爬下床铺,赤着脚站到窗子前用力地看。
真的,她没有看错,一连下了好多天的雨,真的完全停了!
“怎么会这样?”一阵剧咳再度从她喉里冒出,咳得她痛彻心肺,连眼泪都挤了出来。
她想到姊姊的眼泪,想到胡爷的允诺——她本来以为自己的命可以换来姊姊的婚事与麻丘的顺遂,虽说这两点现在已不是问题——可她呢?一个被钦定说是“河神新娘”的人这会儿却好好地活在世上,她该何去何从?
想到将来,她心一下慌了。
“药来了药来了……”
一熬好汤药,朗叔飞快跑回客房。乍见翠微站在窗边咳得满脸泪花,朗叔一愣。“怎么回事?翠微你干么哭?”
翠微难过得答不出话,越是掉泪,剧咳越是不停。
“少爷?”朗叔一瞅黑羽,想从他嘴里问出个前因后果,可黑羽还是一脸冷漠,袖子一甩人,走了。
朗叔一头雾水,可也没忘赶紧搀着翠微坐回床上。“来来来,你先别哭,少爷交代药要趁热喝,喝了有什么委屈再告诉朗叔我,我帮你想办法。”
翠微咽了一口药进嘴,咳是稍停,可眼泪却越掉越凶。“我以后……没地方可回去了……”
“什么什么——你慢点说!”
她哽咽地把胡爷跟她的约定,大致说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朗叔心疼地拍着她肩膀。“真是苦了你了,你才多大年纪,就得担负这么大的责任……对了,那你跟少爷刚刚……”
“我大概惹他生气了……”翠微拿手背擦泪,一望见涂满油膏的指尖,想起他低头跟她说话的神情,她心窝又是酸、又是甜。“他好心帮我抹药,可是我却跟他说,应该把我丢那儿才对……”
朗叔终于懂了。“你这傻丫头,说这种话,难怪少爷会生气!”
他一边喂药,一边帮自家少爷解释:“既然都破例救了你,有些事我也不用多瞒了,只是你听过放心上,别再跟外人提起。少爷他很小的时候经历了家破人亡,他爹跟娘,还有好多好多喜欢的奴仆婢女全都死在刀剑下,你知道,他们那时想要活命也没机会,而你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却吵着说什么不该救……”
“对不住,我不知道……”翠微愧疚地垂下头。
“以后记得了,”朗叔提点。“在少爷面前,少提死这件事。”
她受教地点头。
“至于你将来的去处——”
正当朗叔沈吟思索时,花婶两手拎着水桶进门来。
“老头子。”她喊:“我水烧好了,你快去灶房提来。”
“她是我妻子,”朗叔帮翠微介绍。“以后你跟少爷一样,喊她花婶就得了。”
“花婶您好。”翠微颔首。“我姓古,叫翠微。”
“我知道,我早听你朗叔介绍过。”花婶心怜地望着她。“你们刚聊什么?怎么你眼眶这么红?”
朗叔在妻子耳边嘀咕了些话,花婶恍然大悟。
“这还不简单——”花婶睨了丈夫一眼。“她没地方去,就把她留在咱们这儿啊!”
翠微与朗叔同时喊:“这儿?”
“没错,就是这儿。”花婶笑得自信,彷佛一切她都已经想好了。“正好我们俩年纪也大了,趁这机会帮少爷找个伴,不是挺好的?”
“但是——”想到早先黑羽的反应,朗叔不确定他会不会同意。
“放心,这事包我身上。”花婶“砰砰”重拍了两下胸脯。“你就安心住下,其它事,全交给我办!”
第2章(1)
当晚,花婶搀扶翠微进澡桶里洗了个烫热的澡,之后还留在房里照顾她,陪她挤在同一张大床上。
一整个晚上翠微不断咳咳醒醒,花婶也一路拍抚她背脊,从没说过一句不是。
打扰花婶安眠,翠微很是过意不去,她屡屡致歉,但花婶总是一句:“傻孩子,干么跟花婶客气。”
听著花婶温柔的安抚,睡意朦胧间,翠微还以为自己又回到幼时,她亲爱的娘还在世的时候。每次她不小心染了风寒,娘总是这样躺在她身边,心怜地拍抚她背脊,直到她睡著。
虽然前途未明,可那一个晚上,翠微的唇,始终含著一朵甜甜笑意。
翌日她醒来,花婶己不见踪影,但桌上留著一只余火星星炭炉,便知那是刻意为她准备的。她下床打开锅盖,里边隔水温著一碗鸡豆粥。她拿汤杓舀了一口,添了淮山的豆粥颇为滑顺,她坐下仔细品尝,心里边想待会儿见了花婶,定要好好说声谢谢。
可就在她专心喝粥的时候,一只尾巴弯弯的金毛猴子自窗户外边荡了进来。
眼角余光瞄见有东西在动,翠微好奇转头,那么碰巧,金毛猴子也“叽”了一声蹦到她面前来。
她吓得跳起,手上汤杓也“咚”地掉进碗里。
“怎么会有猴子?”
她惊讶地看著金猴子学她模样,抓著汤杓舀了口粥欲喝,可大概粥烫,汤杓刚碰唇就见猴子惊叫了声“叽”,丢下汤杓蹦下桌面乱跳。
“谁教你贪吃,烫著嘴了是吧?”她边咳著边靠近猴子,这时才发现猴子踝上裹著白布,想必是屋子里的谁帮它裹上的。
“你脚受伤了,怎么伤著的?”她真当猴子能回答地问它。
猴子歪头看她一会儿,接著又蹦跳跃出窗门。
“嗳——”她追在猴子后边,眼看它窜过长廊,钻进一扇木门中。
里边谁在?她掩著嘴轻咳著靠近木门,只见穿著柳色长衫的黑羽面窗坐下,他面前是一方古朴的黑木桌子,桌上摆著石砚、徽墨,瓷做的笔架与水盂。而他,正手执刻刀,专心致志地雕著手里头的石印。
先前溜进来的金毛猴子呢,这会儿正坐在房里的圆桌上,剥开蕉皮一口一口吃著。
原来这儿是“少爷”的书房。此时翠微还不清楚黑羽姓名,只知道自己不应该惊扰人家工作,她脖子一缩打算躲回客房——怎知,难忍的咳声却泄漏了她行踪。
光听声响就知来者何人。
黑羽停刀转头,正好见翠微捂嘴竭力忍咳。
“桌上粥吃了吗?”
发觉他己发现自己了,翠微匆匆点了下头。“吃了……”又是一阵剧咳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