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少主中兴蒲泽。”一名跪在最外的黑衣人代表说话:“不瞒少主,现在蒲泽可说是水深火热、民不聊生。靖王好兴战,税赋又重,我们已经过了好多年清苦的日子,几乎可说连糊口都难……”
黑羽揉一揉额头,他感觉得到翠微关怀的目光。
她一定很害怕吧?他满心疼惜。明明是大喜之日,却突然杀来这十二个杀风景的程咬金!
“我不会回去的。”他狠泼了他们一盆冷水。瞧他们把中兴一事说得好像就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容易。可他如果因为他们几句就决定兴兵讨伐,试问,他不又成了靖王第二?
“少主打算放弃蒲泽?”几个黑衣人满脸不可置信。
“对。”他毫不犹豫。“不瞒你们,早在我逃出蒲泽那时,我就不再当自己是蒲泽的王储了。”
“难道您不想替惨死的显王,还有皇后报仇?”
他看著他们反问:“杀了我皇叔,我父王母后就能死而复生?”
对于争战,黑羽看得比谁都透。逝者己矣,虽说他,心中对皇叔仍有愤怨,可他知道,不该连累他人——尤其是无辜的蒲泽老百姓。
况且,他势单力薄,若把眼前十二名禁卫军算在内,也不过才十四人。可皇叔却是个有能力驱动蒲泽军队的王——与他作对,无疑是以卵击石。
但眼下十二人却不肯放过他,一真是为蒲泽老百姓请命,二是知道他们此行若没带回黑羽的项上人头,绝对只有死路一条。
靖王严酷,痛恨失败,绝不可能放过他们。
反正横竖是死,他们宁可赌上命,选择留在黑羽身边。
“不可能,你们死了心吧。”黑羽任他们跪在厅上,拉翠微回他俩新房。
第8章(2)
一路细心观察黑羽的翠微,哪里读不出他眉宇间的挣扎。
虽然她单纯,脑子也不顶聪明,可对于黑羽的心思,她却是十分了然。
厅上那些人,可都是来自他故土的同乡——更是他的子民呐!
一进新房,黑羽立刻抱住她,将脸贴在她柔软肚腹上,想藉由她的温度,平抚自己又一次被执起的心绪。
他不爱提及蒲泽另一原因,是好不容易压制在心底的悲惨回忆,又因为那几个人,瞬间翻腾涌起。
她轻柔抚著他发丝、臂膀,久久才开口问道:“你真打算不理他们?”
“不理。”向来冷静的他,难得闹起脾气。
他像孩子似的,硬是蒙住眼睛耳朵,就当事情不存在。
可他也知道,自己只是在跟她撒娇,他清楚知道她绝对不会因为他偶一的反常表现,就认为他失了男子气慨与肩膀。
她只会更心疼他。
“不知道蒲泽是怎样的地方……”翠微边抚著他肩边喃喃自语:“我刚细看你们,发觉你们每个都个头高大,骨肉均匀,蒲泽人都这样,还是就你们长得高些?”
一会儿才听见他闷闷的声音:“蒲泽人高,像花婶算个头小的,我母后足高你一颗头。”
“你母后——”轻抚他肩膀的小手停下。“跟你像吗?是不是很漂亮、很温柔?”
她话里的好奇勾起他许多己久未想起的回忆——蒲泽对他来说,也不只有伤痛一件事而己。
他想起他温柔的母后,想起他仁厚的父王,想起他年幼时在宫苑里骑竹马,缠著仍旧年轻的朗叔斗蟋蟀,一同想法子救治被弩箭误伤的白兔跟野鹿……
接著他想起外头那些人说,此时的蒲泽形同水火,暴政如虎,百姓只能凄惨度日——抱住她细软腰肢的大掌悄悄握紧了。
翠微问得没错,他真打算不理会他们?
蒲泽,可是他祖上居住了七代的家,更是他父王悉心守护的国,他知道他不可能放得下。
可他若真应了他们的要求,回蒲泽“少主中兴”,那她呢?他抬头凝视一脸信赖的翠微,她又该如何自处?
拥著甫成婚不过半日的妻子,黑羽理智与情感不断拉扯。
说真的,他对王位再无兴致,太小就尝遗流离之苦的他衷心认为,平安平凡才是福。与坐拥王位相比,他宁可跟著心爱的妻子过著粗茶淡饭、闲云野鹤的生活。一想到两人日后可以晴耕雨读,手携手踏遍森林每一寸土地——王位,还有什么好稀罕?但蒲泽的子民——
翠微抚著他脸颊说话:“我爹还在的时候,时常把两句话挂嘴边——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我那时还小听不懂,可刚才听黑衣人说靖王,我觉得我好像明白那两句话的意思了。”
她刚才念的,是战国一部兵书《六韬》上的两句。黑羽相当熟。
黑羽说道:“能和天下人一块共享利益者得天下,反之,只想独占天下利益者,就会失去天下。”
“是啊,”她接口:“现在蒲泽的王就是犯了这大忌,难怪外头那十二名黑衣人打死不肯回去。”
“你想跟我说什么?”他再一次抬头,总觉得她话中有话。
翠微还没开口,外边便传来朗叔呼喊声——
“少爷,您快出来——”
怎么回事?房中两人相望一眼,手拉手一块赶到前头。
一见外头阵仗,他俩也傻了。
“浸月邸”外,一行数百铁衣卫士全跪在地上,行列中有三人高坐马上,一见黑羽,三人立刻下马。
晋广将军惊愕地望著黑羽,太像了,少主跟年轻时的显王,实在太像了!
“末将晋广叩见少主!”
这位晋广将军,先前曾是前王黑显麾下最勇猛的武将,几香外敌来扰,都是晋广领兵打退可谓功勋卓著。
而他今日所以带来数百士兵,全是因为埋在靖王身边的眼线送出消息,说靖王己找著黑羽,且打算杀人灭口。几个前朝忠臣立马挥军来救,只是迟了黑衣人好几步。
“晋广将军,您这是——”黑羽望向居首的晋广,他对这名字还有点印象。
“少主,我等寻您寻得好苦!”年近半百的晋广泪流满面。“当年靖王举兵发难,消息传到末将耳里己然太迟。二十年了,末将一直没放弃找寻您,可惜总是缘悭一面——”
这些话黑羽多少推测得到,但他不是想听这个。“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是臣报的讯。”说话者名叫陈涛,目前官拜御史,也是领兵者年纪最轻的一个。“少主应该不认得我,但我爹名字少主应该识得,陈戎。”
黑羽点头。他当然记得陈戎,此人当年官拜司仆少卿,时常到宫里走动,曾跟年幼的黑羽玩过几回。“你爹现在还好吗?”
陈涛一拜。“他在先王崩逝隔年,就因抑郁难解,吐血而死。”
黑羽神情黯了下。
陈涛继续说:“我爹死前再三交代,无论花多少时间,定要寻回少主您。不瞒少主,微臣今日所以赶来,全是为了替蒲泽百姓请命。”
“少主,求求您救救蒲泽吧!”晋广将军突然大喊。
他一出声,他身后数百名铁衣卫士也跟著大嚷。“恳求少主救救蒲泽。”
黑羽为难地看著他们,他本是打算今晚带著翠微他们趁夜潜逃,极不愿再被卷入争战杀伐之中,可是——
望著伏在屋前的大臣,还有他们后边那一行卫士,他当真不知该如何处置了。
“朗叔。”黑羽唤。“这些人你先想办法安置,我需要一点时间考虑。”
“少主还要考虑什么?”性急的陈涛忍不住插嘴。“少主可知您多考虑一天,蒲泽百姓就得多忍受一日煎熬……”
黑羽冷然—瞪,那不怒而威的气势,立教陈涛冷静下来。
“微臣知错——”
“翠微,我们走。”
黑羽头也不回,拉著翠微直接走进马房,他没办法再继续待在宅子里,外边人对他的期盼会影响他的思绪。
他需要好好、好好地想一想。
片刻,黑羽将马停在桔梗花田前,这儿向来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他抱下翠微后,两人便靠著大树坐下。
黑羽将头枕著她腿,神情复杂地凝望天上。
“今天真是够乱的了——”她轻抚他发低问:“一会儿来了刺客,一会儿又来了一大堆士兵,也真是难为你了。”
他定定瞪著浮云说话。“我不喜欢战争。我知道他们立意甚佳,也全是为了蒲泽百姓著想,但我一想到只要我兴兵开战,就会有人伤亡,我就无法答应他们。”
但他所以犹豫的原因,还有另外一个。他目光调向她。“你知道如果我答应他们的要求,你将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看不到我。”
她轻抚他的手倏地停住。
他一看她表情就知她没想这么多。
“我不能陪在你身边,跟你一道去吗?”她惊讶地看著他。
“太危险了。”他牵起她的手亲吻。她一个文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若带她尾随军队一路争战,先别说她能否接受血腥场面,就单想她可能面临的危险,他就不寒而栗。
要她在争战中发生什么万一,他知道,他铁定一辈子不会原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