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同理,一人得罪,鸡犬跟着打入地狱。
她不能连累魔姑姑。
见梦嚼蜡似地咀着饭,既没哇哇哭诉,也没与她同仇敌忾,魔姑姑倒显得过度激动了,她冷静下来:“丫头,你是不是喜欢他?”
梦闻言抬头,又低下,食欲尽失,一双筷子在碗里东搅西翻:“魔姑姑你也看出来了吗?那……为什么他看不明白?为什么他还那么生气呢?他看不出来我是喜爱他的吗?有时想到终有一天要别离,我不只一次沮丧地藏在被子里偷掉泪,我是撒了些小谎、作弄了他,但我没有真的想伤害他……或许我教他难堪而不自知吧?若是我发现他对我扯些谎、做些小坏事,我会说‘你这个小坏蛋,下回不许再这样,否则我永远不理睬你啰’,然后,挽着他,一笑泯恩仇,不会当真同他斗气或老死不相往来。可他不一样,他好生气,他不原谅我,我那时真的以为……他在盛怒之下会杀死我,一点都不手下留情,我是真的……好怕。”这一番懵懵懂懂的女儿家心事,从梦口中说来,那般茫然,那般沮丧,那般手足无措,以及,那般的难过。
微弱火光映照着巴掌大小的脸蛋,有些憔悴,她虽然貌似扯唇在笑,那笑却苦苦的,魔姑印象中的小丫头,总是无忧无虑,调皮捣蛋,众人皆爱与她亲近,因为她笑起来多么甜蜜、多么教人为之心情大好,现下她却垂着扇般长睫,嗓音有气无力,魔姑很是不忍,摸摸她的长发,为她出气,数落着伤她之人:“真可恶的男人,不懂得珍惜呐……”
梦抽抽鼻,将泛起的酸涩压回去,声音竟然还有一丝娇喷:“他没有这么可恶啦……他只是有点别扭、有点爱耍傲气,讨厌被人戏耍……实际上,他不是个坏人……”
“你还替他说话?!”说她傻,她真的傻到底了!人都教他欺负去了,心仍向着他!
“他真的不坏……他一直待我不错。”至少,在谎言被揭穿之前,两人有过的回忆,全是好的、快乐的。“不提他了,反正这辈子再也见不着面,我与他的缘分已经耗尽,我以后只会变成他的一场‘梦’,梦醒之后,什么也没剩下。”梦兀自想强打起精神,她以为自己是扬着银铃轻笑说出来的豁达,反倒更像是方才吞下满满一匙黄连粉的苦涩。
魔姑真想叹出第三声息。这小丫头,总有本领惹她摇头吁叹。“魔姑姑原来最看好你,猜你会带个教众人瞠目结舌的东西回来,哪里知道,
你真的让我哑口无言……罢了罢了,也不能怪你,是命。”几个丫头中,虽然梦不是最懂事、最稳重的一位,然而她的古灵精怪,以及满脑子惊世骇俗的想法,兴许会为天魔教带来不同的影响,这样的圣女,前无古人,她不由得心生期待,不想每代圣女都是同一模子冷静高雅又圣洁的模样。
提到这个,梦就来劲了,粉唇咧开:“魔姑姑,我跟你说哦,我本来打算带回来的东西,真的会吓死你!”
“哦,是什么?”即便现在多说亦无助于扭转梦的劣势,听听又何妨。
梦嘿嘿笑几声:“是一个武皇哦,一个可以在咱们敌族上门找麻烦时,直接推他出去挡驾的武林盟主呢!他绝对有本事以一挡千,咱们只要躲在他身后,喝茶嗑瓜子,轻轻松松看他表现,怎么样?是不是很棒的想法?”
“带个武皇回来?这倒是不错又特殊的思考方式,可你哪有办法带回如此强悍的对手呢?”魔姑当她是一个天真丫头的黄梁大梦,尽说些花脑筋想想很过瘾,但永远不可能实行的大话。不过,这丫头的想法若能付之成真,带回她口中的“武皇”,并且为天魔教效忠,圣女考验的赢面相当大。
“是呀,我没有办法。”梦偏着蚝首,眸光慢慢放远在泉水上,水面染着薄薄淡淡的烛火色泽,带来微弱辰光,碎碎亮亮,在黑暗中,很是漂亮,魔姑听见她仍在述说着,细嫩嗓音转得好轻好柔,像在自言自语呢喃着女孩儿最私人的小秘密:“我以为我可以嘛,所以,我就到南城四处寻觅他的踪迹,想瞧瞧他有没有哈弱点,是不是能威胁利诱。我是先知道他的名字,后来才见到他的人,他那时站得好远,背对着人,又一身黑,我却好像看到一道光,很是耀眼,或许是他握剑的缘故,我就是有看见炫目的光……后来瞧那一大群人说着好闷的话,我嫌无趣,跑去吃饭,回来时,冰糖葫芦都吃到剩一颗了,他们还在说,我没兴致听,认真舔着糖葫芦,直到凌乱的剑气不长眼喇涮扫来,我吓掉了竹签上最后一颗糖葫芦,它落到树下,被他踩破……”
那是两人恩怨的起点,也是缘分的初始,更是注定终要分离的开端。
她还记得,他第一眼看着她时,多么冷漠,近乎无视。
她还记得,他被她缠腻了,扫来的目光,充满厌恶。
她还记得,他每回提到“小妖女”,有多么的咬牙切齿。
自始至终,他对她,真实的她,从来没有和颜悦色过。没有专注凝视,没有和煦笑容,没有轻声细语。是她一直在追逐他,若她停下了脚步,他老早便能走远,并且不会回头多看她一眼,是她,牢牢守住这个瓜葛,像攀上巨木的藤,自己一古脑地缠绕上去,不断往上生长,希望有朝一日能爬到巨木的面前,让他看见她,看见她在身边。
她这枝藤呐,再也上不去了;她这枝藤呐,要枯萎了,即将落尽藤叶,化为泥……
“你知道他头一句同我说的话是什么吗?他说‘拿去买一串新的’,谁稀罕呀,我才不要他赔钱,他应该要向我赔不是才对呀,我那时好恼他的高傲和无礼,然后呀,他好不耐烦地转身飞走,我气炸了,像根爆竹劈劈啦咙直跳脚,第二回他又……”
梦仍滔滔不绝说着她的故事,魔姑在她的侧颜上,看见了泉面上相仿的碎光。
是烛火照在她颊上两行泪水的反射。
第8章(1)
魔姑不单单只是为她送一顿菜饭而来,她是来带梦离开幽洞,并且带来圣女备选的最后一位蓝泠已返的消息。因为失去圣女资格,梦反而没有任何得失的紧张惶恐,不像其它姑娘,总暗地里打听彼此带了什么东西回来,想拈拈自己胜算如何。
梦没计算自己在幽洞待了多久,原来她虚度掉的日子不算短,将近十七天,再过三日,便是圣女考验的验收日。
她从幽洞出来后,才发现早已染上风寒,病得不轻,索性在房里埋头大睡三天,暗暗自嘲自己还怕以后没得睡吗?但她就是不想去听姊妹们勾心斗角套着对方语病的用尽心机。
昨夜她睡得正沉,被魔姑挖起,魔姑塞给她一袭洁白教袍,在她耳边交代,她失去童贞之事,除魔姑之外没有第三个人知晓,魔姑为她罗织一套说词,就说她带回一只罕见神鸟,几天前不小心弄死它,才导致考验期至却拿不出“东西”,叮嘱她不许向任何人吐露实情。
一开始梦不懂魔姑用意,后来明白了,魔姑在保护她,一个因为意外而输掉考验的圣女备选人,总好过于一个枉顾教规,与男人胡来的失贞女子,天魔教对待后者,决计不会手软,即便在她死后,唾骂可不会随之稍减,她的阿爹阿娘更可能承受教中族人责难与排挤目光。
教规明文列着,圣女只能为天魔教付出,身与心皆需以天魔教为唯一,就算仅是圣女备选亦然,一旦将身体交予另一个男人,等同于心里填入了天魔教之外的东西,便是背叛!
横竖都是死,她就跟着其它姑娘一块儿以“失败”的光荣名誉死去。
梦没有反驳,柔顺点头,名声对死人而言轻如鸿毛,墓碑被人唾几口沬亦无关痛痒,但对活下来的亲朋好友却重如泰山,要是她死后知道阿爹阿娘因她之故遭人鄙视,她也会很难受。想当初,她因为资质佳,被选进备选名单,阿爹阿娘又欣喜又荣耀地抱紧她,告诉她这是无上骄傲,告诉她,要为爹娘争面子,她拍拍胸脯,稚气说,交给我啦!
她与爹娘感觉淡薄,她太小便被带离他们身旁,连姓氏都不被允许挂上,这是为了日后成为圣女时,要抛掉私心,不再属于任何一家的子孙。
反倒是魔姑姑与她更像母女,但她喜欢他们,她的阿爹阿娘是好人,非常好的人,可她希望他们在三个月一次的探视中,能问问她过得好不好、吃得饱不饱,或抱抱仍是孩子的她,诉说他们想念她,而不是摸摸她的脸,交代她要学习好功课、要乖、要认真。他们真的很好,只是对他们而言,天魔教的兴旺更加要紧,所有教徒,都拥有一样的想法,为了教,牺牲性命在所不惜,不仅是儿女的命,也包含了他们自己的,这便是天魔教众人心照不宣的共识。